原编者按:
主讲人简要地回顾了当今主流经济学的内容和缺陷,包括理性人和偏好问题、加总问题、计量经济学和相关性问题等等,可谓是一堂“主流经济学批判101”。对经济学小白或爱好者来说,主流经济学作为应用数学,或许是饶有趣味的,但作为认识经济世界的观念钥匙,却是无力的,腐朽的,有害的。有嘉宾提到,现实生活中的财经内容,往往就是在主流经济学的框架中,用主流经济学的话语表达的。这正是我们需要学习经济学批判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无论是否以此为业)。
主流经济学的意识形态已经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我喜欢将其称之为“资产阶级注射器”),影响乃至主导我们的思维方式和处事模式。你是否随意地使用博弈论的术语,对待人际关系?你是否为自己不计算“沉没成本”而沾沾自喜,或是因为自己表现得不够“理性”而懊恼?你是否认为利润是冒险家应得的,利息是“闲钱”应得的——各种不劳而获的收入是财产所有人应得的?欢迎加入叁零柒茶座的讨论,反思资产阶级的“经济科学”和资本主义世界的“默认设置”!
开场白
喵了个咪:
各位朋友晚上好,欢迎来到我们今天的线上分享会。今天我们探讨的主题,既熟悉又陌生——主流经济学。说它熟悉,是因为从新闻财经到个人理财,我们似乎时时刻刻都生活在它所描绘的逻辑之下;说它陌生,则是因为这座由繁复数学和抽象模型构建的理论殿堂,其内部的构造与思想地基,对大多数人而言,依然是一个深邃的“黑箱”。
我们今天有幸请到了主讲人空余,他将以自己兼具数学与经济学的学术背景,以及对政治经济学的深切关怀,带领我们打开这个“黑箱”。本次分享将不仅仅是知识的介绍,更是一场批判性的审视。我们将一同追问:主流经济学引以为傲的科学性与严谨性,究竟从何而来?在其优雅的数学形式背后,隐藏着怎样关于人性、社会与历史的深刻假设?当这些诞生于“理论真空”中的模型,与我们身处的、充满泥泞的现实世界相遇时,又会激起怎样的思想火花与现实困境?
本次活动将分为四个部分:首先,我们将一同鸟瞰主流经济学这座大厦的整体结构;其次,我们将深入其地基,对作为核心的微观经济学方法论进行一次彻底的“X光扫描”;接着,我们将检视其用以观察世界的精密仪器——计量经济学;最后,我们将进入一场开放式的圆桌讨论,探讨理论与现实之间那道难以跨越的鸿沟。
希望这不仅仅是一场知识的传递,更是一次思维的探险。它不预设标准答案,却致力于提出那些真正重要的问题。现在,让我们把时间交给空余。
第一部分:地基与高墙——主流经济学的数学武装?
第一节:“三高”的迷思
空余:
好的,谢谢喵了个咪。之前跟伊万聊的时候,他还跟我说,今天的一些朋友们可能没有受过主流经济学的“荼毒”,这是比较好的一点。这个本来想聊一个很小的话题,因为我硕士是读的主流经济学,本科读的是数学,受了一些主流经济学的荼毒,但就一直觉得这个数学在主流经济学中是一种……被滥用的一种状态。
今天我们的分享,就先从对主流经济学进行一个鸟瞰开始。我这里说的主流(Mainstream)经济学,和新古典 (Neoclassical) 经济学、正统 (Orthodox) 经济学这几个词,我们基本上是等同使用的。在主流经济学内部,“新古典”这个词有时有更具体的面向,不过在这里我们不进行进一步展开。
第一部分我们首先想向大家展开的是主流经济学的笼统划分,大家也可以认为是核心课。 它主要分为三大比较核心的领域。也比如说大家去读硕士,身边有读硕士的朋友都会说经济学学什么?学“三高”,就是跟医学里的“三高”一样:高级微观经济学、高级宏观经济学和高级计量经济学(注:国内厦大硕士甚至有“八高”的说法——此课程设置似乎因与不少读硕后致力于工作的同学的目标冲突,于是遭受一些诟病) 。当然有高级就有中级和初级。
那初、中、高级之间的区别在哪?我现在学下来的认识是,数学工具的多少。很简单的,数学工具的多少。就是大家去翻初级经济学的教材,比如说高鸿业那本,里面就是字多;然后如果到高级微观经济学,你就像翻开了一本数学书一样,那里边符号更多,每一个命题推出都强依赖于假设框架及数学式的证明。
高,实在是高
山火:
我感觉我们高宏的老师自己就说过,说什么所谓的高级和初级的区别就在数学,他自己就这么说的。
空余:
是的!我马上博士开学了,也是这个状态,天天上主流课。(苦笑)
山火:
因为学政治经济学现在也必须得学“三高”,在此之外,还要再学政治经济学和《资本论》。
空余:
对,就是这种状况。学生的普遍看法就是,不觉得(数学)越多越好,反而是越学越反感。很多人进来以为经济是文科,进来发现这么多数学,越学数学越多。
山火:
但是有了计量之后,它确实给了一套那种论文生成的模板。现在经济学感觉也挺八股文的,相比社会学、哲学和文学的话。其实也是因为引入了这个计量进来之后,包括甚至现在政治经济学的很多论文也都要求有计量的部分,没有计量的部分,很有可能就你论文过不了。
空余:
对,就很难发的出去,没有计量基础的实证分析。
第二节:一块砖与一座殿堂——公式与生产的“黑箱”
空余:
高级计量的话还会涉及很多线性代数。因为它不再使用很简单的,比如说我们这个 Yt = α βXt εt 这样的等式。这个初级的等式在高级计量经济学或者宏观经济学中,都会以矩阵的形式出现。
喵了个咪:
空余,可否帮我们这些数学不太好的朋友通俗地解释一下这个公式?它听起来很吓人。
空余:
没问题。首先,这个式子叫做回归方程,最初属于统计学的研究范畴,现在广泛地出现于各学科的定量分析中。是来描述两个对象之间的“相关性”的(请大家注意,寡淡的、广泛的相关其实比较无趣,比如一国以内骆驼的数量和钢笔的数量之间的“关系”——所以在把对象摆到方程的两边的时候,我们已经是基于经验观察 理论“先入为主”啦。) 这串符号其实是在表达一个非常朴素的思想:我们想用一个我们知道的变量X,去解释另一个我们想了解的变量Y。比如,我们来举个例子,假设X是‘一个城市新开通地铁线路的长度’,Y是‘这个城市的平均房价’。我们想知道,地铁路线的总长度的变化是否与房价的变化相关?这就是相关性。进一步地,我们不满足于相关性,因为相关性本身其实不能告诉我们因果性。我们会追问,地铁路线总长度的增加,是否会推高一个城市的房价?
这个公式就在说,房价(Y)等于好几个部分的总和。第一部分是α (alpha),我们可以理解为‘基础房价’,就算一条地铁都没有,这个城市的房价也有个基本盘。第二部分是βXt (beta Xt),这是核心,β这个希腊字母代表的就是‘每多修一公里地铁,房价大概会涨多少钱’,它是地铁对房价的影响力。而那个小尾巴ε (epsilon),则是经济学家们谦虚地承认:现实世界总有很多我们无法解释的‘意外’或‘噪音’,比如突然出台了新的房产政策、或者这个城市恰好举办了一场世界级的盛会等等,这些乱七八糟的因素共同构成了这个误差项 (error term)。
整个经济学的数学化,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将这样朴素的思想,用越来越复杂的数学语言进行包装和论证的过程。
《数学的包装》
喵了个咪:
这么一说就明白了,原来是把一个复杂的问题,拆解成几个部分来分析。谢谢空余。
空余:
不客气。我们接着说,在我看来,微观经济学是整个“三高”大厦的基石。宏观经济学是基于它的基础进行的研发,计量经济学则是在这方面进行辅助,以证伪或者证实理论得出的一些观点(opinion),例如通货膨胀率提高是否会使得失业率提高? 。但说到这里,我想提前提一个非常关键的点,就是主流经济学对“生产”这个过程的处理,也是一个典型的数学化、黑箱化的例子。马克思主义经济学恰恰非常注重生产,不认为生产是一蹴而就的。但是主流经济学恰恰过分简化了生产这一重要过程 。
它对生产的描述,就是一个非常简化的生产函数,一般写作 F(K, L)。里面的K就是资本投入,L就是劳动力投入,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它不再对生产进行进一步的挖掘了。它把复杂的生产过程,简化成了一个投入-产出的数学关系,即在假设现有技术条件不变的前提下,使用的生产要素量和可能的最大产量之间的函数关系。但我们知道,比如之前已故的加州大学教授布洛维(Michael Burawoy)的《生产的政治》,正好说明了真实的生产过程是一个被宏观层面的劳动政策与法律制度所形塑,被微观层面的企业间竞争与劳资博弈所驱动,并建立在“工人与生产资料相分离”这一根本社会关系之上的复杂场域。而这些充满了权力、冲突与历史维度的真实细节,正是主流经济学在其追求数学模型的简洁性与可解性的特定技术偏好驱动下,为诸如“原子化理性人”这样的理论假设背后的核心意识形态服务时,所做出的必然牺牲。
喵了个咪:
在我看来这种意识形态的关键为,它将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例如,在资本主义市场关系中被普遍塑造出来的,追求利润和效用最大化的“理性人”——从其社会背景中抽离出来,并将其擢升为一个超历史的、普适的理论前提或“公理”。这种操作,在本质上就等于全盘接受了一种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它默认了资本主义是永恒的、自然的,甚至是人类社会演化的最优终点。因此,经济学的任务便不再是去探寻其他可能性,而仅仅是围绕着这个既定的“最优”结果,去不断论证其优越性,并为其平稳运转提供各种改良方案,确保这套体系能千秋万代地延续下去。
空余:是的。
第二部分:地基的裂痕——微观经济学的方法论批判
空余:
接下来,我们会深入微观经济学的方法论。这部分主要基于本·法因 (Ben Fine) 的一本批判性伴读。他详细讲述了微观经济学如何经由一个“内部清洗 (implosion)”的操作,变成一个极端内生性 (intradisciplinary)的学科,甚至延伸到现在的所谓“经济学帝国主义 (economics imperialism)”。
第一节:被架空的“理性人”与不可通约的“效用”
空余:
微观经济学带有几种非常鲜明的特征。首先当然就是非常的个体主义 (individualism)。它的分析单元是原子化的、追求自我效用最大化的“理性人 (homo economicus)”,它抽象掉了人之所以为人的所有社会属性——语言、文化、民族、种族、阶级、性别等等。
山火:
微观经济学里的“效用 (utility)”这个概念,其实好像是和边沁的功利主义 (utilitarianism) 关系很大。
空余:
对,你说的很对。它和边沁是有一定关系的,是有一定的沿袭和修改的,但整体上确实是一种主观价值论。它把一件商品的价值,完全附加于人的主观满足程度上。关于这个偏好,这些理论自己内部其实也有争论。就是怎么去度量?主观的东西我们看不到,要怎么分析?于是就搞出两大类路径。
第一类是直接给你一个效用函数,这在MWG(微观经济学“圣经”教材)里叫 taste。这是完全悬空架构出来的。第二类是完全从人的选择出发,就是从你现实中的行为,你选择了这个商品而不选择其他的,他从这个行为中反推你的偏好。在这个地方它就会给自己起名叫“公理”,但实际上我觉得跟数学里边的公理没有任何关系,纯粹是蹭人家名头。例如显示偏好弱公理 (Weak Axiom of Revealed Preference, WARP) 和强公理 (Strong Axiom of Revealed Preference, SARP)。它们被用所谓很公理化的形式固定下来,然后说人的这种行为对应着某种偏好。只要偏好能够排序,那么它就能够推出一套效用函数。
但两种路径都各有各的问题,包括消费者是否能够真正识别出自己想要的东西等等,这些理论研究自己都发现理论确实得修正。于是,就有了我们现在熟知的“行为经济学”或“行为金融学”。它的做法,就是将实证心理学的一些发现拿过来,修正原有理论的偏差。例如,著名的前景理论/展望理论 (Prospect Theory),其实就是针对我们之前谈到的期望效用函数理论,打的一个“补丁”。
理性人不会说的话
喵了个咪:
空余,你这个“打补丁”的说法,让我想到了一个科学史上的例子,不知道恰不恰当。这听起来非常像天文学里“地心说”和“本轮”的故事。
古代的天文学家坚信“地球是宇宙中心”这个前提不动摇,但观测到的行星轨迹却老是对不上。于是他们没有放弃“地心说”,而是在大圆轨道上加了很多小圆(也就是“本轮”)来不断修正,好让模型能勉强解释数据。
你是说,行为经济学做的也是类似的事情吗?它并没有推翻“理性人”这个“地球”,而是不断地给这个核心假设,打上一个个源自心理学实验的“本轮”补丁,来解释那些“反常”的经济行为?
空余:
这个比喻完全抓住了问题的精髓。这种操作,在科学哲学里,就是匈牙利哲学家伊姆雷·拉卡托斯 (Imre Lakatos) 所描述的“科学研究纲领方法论”。主流经济学的“在给定条件下,理性人基于其效用函数和生产函数做出最优选择”这一假设,就像拉卡托斯所说的“硬核 (Hard Core)”。而行为经济学添加的这些五花八门的“偏误”补丁,就是在不断修改、加固其外围的“保护带 (Protective Belt)”,其唯一目的,就是为了保护那个“硬核”不受现实证据的冲击。
所以,它本质上是一种非常精巧的防御性修补。这和我们所说的,由哥白尼、牛顿带来的那种,彻底颠覆旧理论的、库恩(Thomas Kuhn)意义上的“范式转换” (Paradigm Shift),是完全两回事。它远没到那个程度。
本轮均轮模型
山火:
偏好我记得范里安的书上就直接用bias来表示的。
空余:
那可能是这个地方他有一些翻译上的差异。消费者和生产者的选择我们一般用choice,bias“偏见”,也即实际生活中的人们偏离“理性人”的那些行为。
山火:
另外一个我觉得比较扯的,就是它一定要给你的每件东西一个效用值。虽然说后面有了序数效用之后,它可以不对应具体的值,但是它有了排序,你还是可以给它对应到一个数字。比如说我要睡觉,我需要一张床,床的效用可能是100;我要穿衣服,衣服对我的效用可能是50。那我有没有可能用一张床的效用来代替两个衣服的效用?其实不可能,因为你不可能不穿衣服,你也不可能不要床,这两个对我们人来说都是刚性的需求,在一定程度上是不可能替代的。
喵了个咪:
我好像有点理解了。竹由山火的意思是,我们对床的需求和对衣服的需求,是两种不同“性质”的需求,它们之间不能简单地用数字大小来换算。这就好比问,“一公斤的亲情”和“两公斤的友谊”,哪个更重?这个问题本身就很荒谬。
空余:
正是如此。当你把所有东西都化约为一个叫“效用”的数字时,那些无法被定价的东西——比如社区的温度、家庭的温暖、个人的尊严——在经济学的模型里,又将置于何地?这或许是在历经数次“革命”(边际主义(marginalist)革命、形式主义(formalist)革命等)后,主流经济学选择抛诸脑后的许许多多的问题之一。
第二节:从个体到市场——无法跨越的“加总”鸿沟
空余:
这种个体主义、非历史的分析范式,在微观经济学从个体行为推向市场总和的过程中,最终催生了其理论上最著名的矛盾之一。就是剑桥资本争论 (Cambridge Capital Controversy),其核心是“异质品加总”的问题。我们都知道,一吨铁和一吨棉花,在不知道它们各自价格的时候,你怎么能把它们加起来得到一个有意义的总量呢?”
喵了个咪:
空余,可否再展开说一下这个“不知道价格怎么加总”的问题?因为在我们的直觉里,主流经济学不是最会算价格的吗?
空余:
想象一下,主流经济学想算出市场上最终的商品价格(比如汽车卖多少钱)。它用的方法是:先搞清楚所有生产者加起来能供应多少东西(总供给),再搞清楚消费者总共想买多少(总需求),供求“对齐”,(均衡)价格就出来了(或者我们也可以称作“市场出清”)。
但这里有个大问题,生产者的“供应能力”取决于他们有多少资本——比如机器、厂房、钢材、棉花这些五花八门的东西。要把老王厂里的10台机器、老李仓库的100吨钢材、老张的纺织厂这些完全不同的东西加总成一个“总资本量”,才能算出总的供给能力。
关键来了:怎么加总? 你不能简单地把1台机器 1吨钢 = 2个东西就说这是总资本量。所以必须用价格——比如1台机器值10万,1吨钢值5千,加起来就是10万 0.5万 = 10.5万。这样用钱做尺子,才能把不同的东西加起来。可这些机器、钢材的价格是多少呢? 主流经济学想算的最终价格,本身就包括了这些资本品的价格啊!在理论刚开始算的时候(市场还没达成交易,均衡价格还没出来),我们根本不知道机器该值10万还是8万,钢材值5千还是6千。这就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山火:
我想解释一下我的理解。不是说它没有价格,而是说它的价格是一个非常相对的比例。比如我今天拿三个苹果换了空余五个梨,这是我们之间的相对价格。但明天我去找喵了个咪,因为他有不同的偏好,可能就能换到十个梨。那梨的价格到底是多少呢?它无法确定。它不像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价格背后是隐藏着由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决定的客观价值。
空余:
对,山火朋友说的很对。主流经济学因过度关注交换而忽视生产结构,陷入致命循环:它必须在理论起点用价格加总生产要素,而均衡价格恰恰是理论终点才推导出的结果。面对这个逻辑死结,主流的态度大体是回避和无视。
致命的循环
喵了个咪:
这个循环论证的问题,确实非常根本。那么,主流经济学为了完成这个“加总”操作,具体在技术上是怎么做的呢?这个悖论的更深层次的要害又在哪里?
空余:
这个问题就触及了“剑桥资本争论”的真正核心。主流经济学为了把五花八门的资本品加总成一个数值“K”——总资本——在操作上,它必须使用一个预先给定的贴现率(也用r表示,其反映了/等于资本的预期利润率),来把这些资本品未来的收益,折算成今天的净现值(NPV)。但它的理论本身,又是为了用这个加总出来的“K”去推导出利润率。因为理论大厦的一个重要目标,恰恰是要解释清楚这个利润率r到底是怎么来的、应该定多少。 它的标准答案是:r 等于“资本的边际生产力”——简单说,就是再多投入一块钱的资本(K),能多产出多少东西。你看,这就陷入了“为了知道A,你必须先知道A”的死循环。(注:大家感兴趣的话可以搜索了解“自由现金流折现法(DCF)”,来了解主流经济学中资本价值的确定。)
并且,琼·罗宾逊夫人更是指出,“资本价值”这个概念本身就极其模糊。按历史成本算?重置成本算?还是按利润资本化算?答案可以说是天差地别(当然现在看来,主流经济学选择了第三种,或许,恰恰是为了构建那个服务于边际生产力分配论的“K”,但这正是循环论证的起点)。
山火:
所以这背后其实是两种范式的对立!新古典理论认为利润率是由技术决定的,但剑桥学派认为,它根本上是外生的,取决于资本与劳动两大阶级之间的社会权力分配! 这才是问题的根源。
喵了个咪:
我明白了。原来争论的根源在于,一方认为利润是和谐的技术分配的结果,另一方则认为是充满斗争的权力分配的结果。感谢两位,这下彻底清楚了。
第三节:作为美学追求的“均衡”与“对偶”
空余:
所以,一般均衡理论用布劳威尔不动点定理 (Brouwer's fixed-point theorem) 等数学工具,在理论内部证明了那个完美的均衡 (Equilibrium)点是存在的。有时候你会觉得这些数学操作挺有美感的,但又不知道在干啥。就像本·法因批判的:主流经济学是通过研究独角兽去了解马。他们把独角兽研究得无比清楚、优美,然后回头去分析、甚至批判现实中的马为什么长得不像独角兽。
另一个能体现这种“美学追求”的例子,是我最初想分享的那个数学滥用的例子,叫对偶问题 (Duality)。在微观经济学的消费者理论中,有两个核心问题:
1. 效用最大化问题 (Utility Maximization Problem, UMP):它问的是,“我现在就这么多钱……我最多能达到多少效用?这些钱最多能给我创造多少满足感?”
2. 支出最小化问题 (Expenditure Minimization Problem, EMP):它问的是,“我现在要达到一个固定的满足水平……我最少要花多少钱?”
在数学上,这两个优化问题被称为对偶问题。在满足一系列严格的数学条件下,一个问题的解可以等价地通过解另一个问题来得到。而微观经济学通过一系列精妙,或者说刻意的设计和假设,完美地让消费者理论的这两个问题,“恰好”满足了对偶的所有条件。最终形成了一个看起来非常优美、完全封闭自洽的逻辑闭环。这可以说是一种为了追求数学上的优美和理论的封闭性,而进行的很刻意的滥用。
感受到主流经济学家们追求的对称美了吗
为了让大家更直观地理解微观经济学的版图,我们可以看一下这张我根据MWG教材整理的表格:
第三部分:在数据中“识别”因果——计量经济学的思想实验
喵了个咪:
感谢空余对微观经济学基石的精彩剖析。我们接下来看看经济学的另一大支柱——计量经济学。它以数据和模型为武器,声称能够超越简单的相关性,找到现象背后的因果关系。这听起来非常诱人,但它是如何做到的呢?
空余:
计量经济学有一个非常值得提的主题,就是因果推断 (Causal Inference)。我们知道,普通的回归只能得到相关性。计量经济学声称,它研究出来的一些新方法,能够从数据中识别 (Identification) 出因果关系。识别,是计量经济学方法论的核心概念。我举两个例子,介绍它们是怎么做的。
第一个是工具变量法 (Instrumental Variable, IV)。有一篇由Nathan Nunn在2008年发表的著名论文,研究非洲历史上的奴隶贸易是否长期性地抑制了其经济发展。你不能直接用当年的奴隶出口量去回归现代的GDP,因为存在反向因果,或者说“选择偏误”——可能更落后的地区才更容易被奴役和出口。作者非常聪明,他找了一个工具变量:这些国家到主要奴隶贸易目的地的地理距离。
喵了个咪:
这个思路太巧妙了。空余,我们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工具变量的思想:它就像是在寻找一个“诚实的信使”?我们想知道“上补习班”(X变量)到底能不能“提高成绩”(Y变量)。但我们不能直接比较,因为可能只有本来就爱学习的学生(这是一种我们看不见的“能力”因素)才会去上补习班。这时,我们就需要一个信使(Z变量,即工具变量)。
这个信使必须满足两个条件:第一,他能很有效地“通知”或“促使”学生去上补习班(比如,学校旁边新开了一家补习机构,这个“距离变近”的事件Z,会让更多人去上补习班X);第二,这位信使除了传递“去上补习班”这个消息外,跟学生的“最终成绩”Y没有任何其他关系(“距离变近”本身不会让学生变聪明)。通过观察这个“诚实的信使”带来了多少学生,以及这些学生的成绩相应变化了多少,我们就能更干净地剥离出“上补习班”这件事本身的真实效果。Nunn的研究里,“地理距离”就是这样一个“诚实的信使”。
空余:
这个比喻非常精准!完全正确。工具变量法的精髓就在于找到这样一个只与你想研究的原因(X)相关,而与结果(Y)的其他所有干扰因素都无关的“信使”(Z)。
第二个是双重差分法 (Difference-in-Differences, DiD)。另一篇由Doruk Cengiz等人在2019年发表的顶刊文章,研究美国最低工资标准变化对低薪工作数量的影响。DiD的核心思想是比较一个政策在实施前后,“处理组”(受政策影响的,比如提高了最低工资的州)和“控制组”(未受政策影响的,比如没提高的州)之间的差异的变化。它的一个核心假设叫平行趋势假设 (parallel trends assumption),即如果没有政策干预,处理组和控制组的变化趋势应该是平行的。
这个假设,说实话,隐含着一种经典力学式的、单向同质的时空观,也即现实是单调地、同质地运行的,“今天没有事情发生,所以明天也不要/会发生”。时间在这种世界观下每一秒都是同等重要的——也是同样地“无价值的”。这篇论文的研究发现,提高最低工资标准,对低薪工作的数量影响非常温和,甚至是略微正向的,这挑战了传统理论认为提高最低工资会减少就业的观点。
主流经济学视角里的静态时空
第四部分:理论与现实的鸿沟——当范式遭遇日常
喵了个咪:
感谢空余。从微观的方法论批判,到计量的思想实验,我们看到了主流经济学内部的逻辑与张力。那么,当我们尝试用另一套理论,比如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框架去分析现实时,又会遇到什么问题呢?接下来,我们进入自由讨论环节,也特别想回应一下之前谭普罗提出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谭普罗 :
我可能还有一些问题......主要是因为我对经济学实在是太不了解,不太懂,所以就一直在学习。我其实想问的是,现在有很多分析当下的一些经济政策的文章,比如广泛地对当下经济现状的分析。我想问的是,主流经济学在这些问题上有没有一些误区,或者是谬误或者是迷思之类的?以至于和大家普遍想的不太一样?
喵了个咪:
我提个建议,从我的角度来看,谭普罗这个问题虽然很大,但非常关键。我理解下来是,我们普通人接触经济学,很多时候不是通过系统学习,而是看一些财经分析、经济现象的报道。做这些分析的人,运用的绝大多数都是主流经济学的知识和范式。那我们作为一个对马克思主义或者说批判性视角更认同的人,很容易被他的分析范式绕进去。这时候我们就需要去警醒,这套分析范式本身有哪些不符合现实的假设性问题?有哪些例子,能让我们一目了然地看到它背后主流经济学的东西,以及这些东西的错误所在?
空余:
这个问题确实非常大,我甚至很难直接推荐读物来系统性回答。但我可以举一个我最近在做的研究中遇到的具体例子,或许能说明问题——就是关于生产性劳动和非生产性劳动的划分。
我们都知道,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对这个有明确的理论划分,但当你想用现实世界的数据,比如投入产出表 (Input-Output Table)去做实证研究时,就会发现巨大的鸿沟。这场关于投入产出表的“吐槽大会”,看似是对数据分类的技术性讨论,实则触及了一个更根本的问题:当我们的理论(如马克思主义的生产性/非生产性划分)与我们用以观察世界的度量衡(官方统计口径)根本不匹配时,我们是在“修正理论以适应数据”,还是在“批判数据以保卫理论”?
你去看OECD(经合组织)的数据分类,简直是……我不知道它出于什么样的考虑和想法,居然把博彩和艺术创作放在了一个数据集里! 写作作曲这种艺术活动,我们一般认为是生产性的,博彩则很难讲。但它们就在一个数据门类里,合在了一起!
喵了个咪:
这个确实很难搞。
博彩的生产性:带动科技发展
空余:
还有更离谱的,OECD把摩托车维修扔在零售业里边。不太理解为什么要这么分类,虽然新分类标准把摩托车维修放到别的大类里了,但是数据结构没有更新(什么草台班子)。
你想把它们现在有的这些数据结构,转化成你能够在政治经济学理论框架下处理的,比如区分出生产性劳动和非生产性劳动是哪部分,然后去研究它们各自的影响,你就只能做出来一个很粗糙的框架。因为很多放在一个大类里的部门数据,实际上按照政治经济学的分法,是既包含生产性劳动、又含有非生产性劳动的,这样我们处理起来就非常棘手。因为基于约定发展而来的社会数据分类体系(包括数据收集和这种调查习惯),对最后的数据呈现、及数据反映现实的角度有重要影响。前人(比如Moseley等)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甚至尝试估算比例来分离这两个不同范畴。
最后还要跟大家提个醒,OECD的投入产出表数据是不可用的,因为连最基本的行和-列和(总投入和总产出)对齐都做不到。大家研究国内的投入产出可以用人大做的投入产出表。研究其他国家的可以参考格罗尼根大学做的,但是数据只到16年。
(这个具体而微的案例,引发了大家对何为“生产性”的热烈讨论。有朋友提问:“写作作曲为什么是生产性的?”)
空余:
因为它生产出来了某种可供消费的、稍微抽象一点的商品。当然更重要的是,在我们看来,判定标准是劳动者是否进入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交换中,是否受雇于资本家并为其创造剩余价值。从这个角度看,受雇的艺术家是生产性的。
但你看,这种理论上的清晰,一到官方数据那就全乱了。另外,一些问题理论内部也在争论,比如研发、出版、电影在Rotta 2015、2017中被归为非生产性劳动,因为其扩张依赖于知识租金(knowledge rents)。但是电影这种艺术活动也有很多学者认为是生产性的。”
山火
我感觉这个问题我当时就跟人吵了大半年……
空余:
其实马克思本人对于生产性劳动和非生产性劳动的划分也很模糊。他的那个东西就只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上册,大概是170页到507页的那个部分,他经由对亚当·斯密的批判性阅读,在这提了一点。或者不用找全集,马克思对此的研究基本集中在57-58经济学手稿中 。然后我和一些朋友的共同印象就是,《资本论》里面完全没有再提这个划分,就很麻烦。
结语与开放性问题
喵了个咪:
非常感谢空余今天为我们带来的这场信息量巨大又充满批判性思考的分享,也感谢各位朋友的热情参与和高质量互动。从“三高”的戏称,到“独角兽与马”的比喻,再到投入产出表的现实困境,我们似乎共同完成了一次对主流经济学的深度解剖。
这场对话或许没有提供所有问题的答案,但它却为我们揭示了那些真正值得思考的、开放性的问题:
1. 当我们试图用单一的、量化的尺度(如“效用”)去衡量人类纷繁复杂的需求时,我们是否从一开始就丢失了那些真正宝贵的东西?
2. 如果构成我们社会总资本的,是无数不可通约的“铁”和“棉花”,那么,基于简单加总的宏观经济学,其理论地基是否牢固?
3. 计量经济学所追求的“因果”,在多大程度上是一种精巧的“思想实验”,又在多大程度上能真正触及现实世界复杂的因果链条?
4. 当我们的理论(如“生产性劳动”)与我们用以观察世界的度量衡(官方统计)根本不匹配时,我们是在“修正理论以适应数据”,还是在“批判数据以保卫理论”?
希望今天的讨论,能为大家在未来面对各种经济学说时,提供一个更审慎、更具穿透力的视角。谢谢大家的支持!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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