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中和三年(883年),黄巢起义军退出长安时,对这座承载着门阀荣耀的帝都进行了毁灭性焚毁。史载“宫室、居市、闾里,十焚六七”,而遭殃最烈的,恰是“公卿第宅”——那些由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等顶级门阀世代经营的府邸,或被付之一炬,或被乱兵劫掠。这场浩劫背后,是一个延续四百年的政治毒瘤的总爆发:门阀政治以“门户私计”为核心的制度逻辑,最终将自身与所寄生的王朝一同拖入了毁灭深渊。从魏晋到唐末,所谓“六朝兴替”,本质上不过是门阀集团围绕利益分配进行的血腥洗牌,而黄巢起义,则以最暴烈的方式,完成了对这一制度的终极审判。
一、制度原罪:九品中正制与门阀政治的基因编码
门阀政治的诞生,并非简单的历史偶然,而是东汉至魏晋政治制度异变的必然产物。其核心病灶,在于权力分配机制与家族利益的深度绑定,而九品中正制,则是这一绑定的制度性载体。
东汉末年,察举制已彻底沦为士族子弟的进阶工具。《后汉书·许荆传》记载,南阳许氏“三世并为公卿”,通过“举亲故”垄断地方察举名额;汝南袁氏“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形成“一姓私利凌驾于郡县公权”的畸形格局。曹魏黄初元年(220年),曹丕为换取士族支持,采纳陈群建议推行九品中正制,将官员选拔权从地方长官手中移交“中正官”——这些中正官多由士族担任,他们评定人才的标准,首重“家世”,次论“德行”,最后才是“才能”。《晋书·刘毅传》尖锐指出:“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这一制度从诞生起就注定成为门阀利益的保护伞。
东晋“王与马,共天下”的政治格局,正是这一制度逻辑的极致体现。琅琊王氏凭借拥立之功,与司马氏形成权力分赃:王导掌朝政,王敦掌兵权,时人谓之“王在马前”。这种“共天下”绝非君臣相得,而是门阀与皇权的利益平衡术。当王敦叛乱时,司马睿虽怒言“欲得我处,当早言,何至害民”,却始终不敢彻底清算王氏家族——只因东晋的赋税、兵源全依赖王氏掌控的侨姓士族。此后,颍川庾氏、谯国桓氏、陈郡谢氏轮流执政,本质上都是“门户私计”的迭代:庾亮排挤王导,是为庾氏独揽中枢;桓温北伐,意在积累家族威望以图篡代;谢安主持淝水之战,表面是为东晋续命,实则是为谢氏在战后利益分配中占据优势。正如田余庆在《东晋门阀政治》中所言:“东晋的北伐,从来不是国家战略,而是门阀扩张势力的手段。”
南北朝时期,门阀政治虽历经战乱冲击,但其制度根基并未动摇。北魏孝文帝推行汉化改革,规定鲜卑贵族与汉族士族通婚,本质上是将鲜卑贵族纳入门阀体系,通过利益捆绑巩固统治。而南朝“寒人掌机要”的现象,看似是对门阀的冲击,实则是皇权与门阀的妥协:士族不屑于处理具体政务,便将“主书令史”等事务性职位让给寒门,自己则垄断“清贵”的公卿之位,牢牢掌控人事、军事等核心权力。《南史·恩幸传》记载,南朝寒门官员虽能“掌纶诰之任”,却“见士大夫如见天神”,这种权力结构的畸形,正是“门户私计”制度化的直接产物。
隋朝统一后,隋文帝废除九品中正制,隋炀帝创设进士科,试图以制度革新打破门阀垄断。但历史的惯性远超想象:隋王朝的核心支柱仍是关陇贵族集团,杨坚、李渊皆出自这一集团。隋末大乱中,李渊能迅速崛起,正是因为得到了京兆韦氏、河东裴氏、武功苏氏等关陇门阀的支持——这些家族并非忠于隋室,而是判断李氏更能保障其利益。正如《旧唐书·高祖本纪》所载,李渊起兵时“三秦士庶,衣冠子弟,郡县长吏,豪强俊杰,响应如流”,这种“响应”的本质,是门阀对新利益代理人的押注。
二、溃烂加剧:唐代门阀的自我异化与社会撕裂
唐代虽被视为门阀政治的衰落期,实则是这一制度逻辑自我异化的加速期。表面上,科举制的发展为寒门提供了上升通道,但门阀通过“进士家族化”“婚姻联盟”等手段,将科举制改造为新的利益输送工具,最终导致社会矛盾的全面激化。
唐太宗曾命高士廉编纂《氏族志》,试图打压山东士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等),抬高皇室地位。但当高士廉初稿将山东崔氏列为第一等时,唐太宗怒斥“崔氏早已衰微,凭什么位居皇室之上”,强行将李氏列为第一。然而,这种行政干预收效甚微——山东士族虽“累叶陵迟”,却凭借“家学”“婚媾”维系着社会影响力。《新唐书·宰相世系表》显示,唐代369名宰相中,出身五姓七家(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陇西李氏、赵郡李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的达122人,占比超过三分之一。这些门阀子弟通过“门荫入仕”与“科举登第”双轨并行,继续垄断高位:博陵崔氏的崔玄暐,既以门荫授官,又考中进士;清河崔氏的崔群,家族“四世登进士第”,形成“科举门阀”的新形态。
更致命的是,门阀将“门户私计”凌驾于国家利益之上的行为,已深入骨髓。安史之乱中,叛军攻陷洛阳时,陈留太守郭纳(太原郭氏)以城降;攻陷长安时,宰相陈希烈(颍川陈氏)、驸马张垍(范阳张氏)等数十名门阀子弟屈膝投降。《资治通鉴》记载,安禄山在洛阳称帝时,“百官多出其门”,这些降官中,门阀子弟占比超过七成。他们的逻辑很简单:忠于李唐还是忠于安禄山,取决于谁能保障家族利益。当唐军收复长安后,唐肃宗虽下令清算降官,却对崔氏、卢氏等大族子弟“多所宽宥”——只因朝廷财政依赖这些家族控制的庄园经济。
安史之乱后,门阀政治的溃烂进入加速期。一方面,藩镇割据打破了中央与门阀的利益平衡。河北藩镇多由胡人或寒门武将掌控,他们截留赋税、自行任免官员,直接冲击了门阀的经济根基;另一方面,门阀内部的利益争夺愈发血腥。牛李党争持续四十余年,表面是科举派与门荫派的斗争,实则是陇西李氏(李德裕)与牛僧孺代表的新兴士族的利益冲突。两派为打击对手,不惜勾结宦官、牺牲边防:李德裕为排挤牛僧孺,故意放弃维州;牛僧孺为报复,又阻挠李德裕的边防改革。正如《旧唐书·李宗闵传》所言:“凡议政之际,是非蜂起,唯以攻讦为事,未尝以国计为念。”
这种制度性溃烂,最终导致社会资源分配的极端失衡。唐代门阀占有全国三分之二的土地,却通过“寄庄户”“荫户”等手段逃避赋税,将负担转嫁给底层百姓。《通典·食货典》记载,天宝年间,全国户口约900万户,其中“不课户”(门阀及其依附人口)达356万户,占比近四成。安史之乱后,朝廷为筹措军饷,推行“两税法”,却因门阀阻挠而无法真正落实,反而催生出“折纳”“加耗”等新盘剥手段。到唐僖宗时期,关东地区“州县残破,百姓流亡,十室九空”,而长安的门阀子弟仍在“竞豪奢,蓄姬妾,食粱肉”,这种对比,为黄巢起义埋下了必然的火种。
三、终极审判:黄巢起义与门阀政治的制度性死亡
乾符二年(875年),黄巢在冤句起兵时,或许并未意识到,他将成为门阀政治的终极审判者。这场起义的特殊性在于,它并非简单的农民反抗,而是被“门户私计”压迫至绝境的各阶层的联合复仇,其核心目标直指门阀制度的根基——利益垄断与阶层固化。
黄巢起义军的打击对象具有高度针对性。《新唐书·黄巢传》记载,起义军“所过焚荡城邑,杀掠士族”,在广州“杀胡商及朝官数千人”,在长安“尤憎官吏,得者皆杀之”。这里的“官吏”“朝官”,多是门阀子弟。起义军发布的檄文明确宣称:“宦竖柄朝,垢蠹纪纲,诸臣与中人赂遗交构,致国祚衰颓,吾当问罪于廷,以清妖孽。”所谓“诸臣”,正是那些“食禄而不忠”的门阀官员。这种针对性,使起义超越了单纯的生存斗争,成为一场对门阀政治的制度性清算。
门阀集团的应对,再次暴露了“门户私计”的致命弱点。当起义军逼近洛阳时,东都留守刘允章(广平刘氏)竟“率百官迎降”;长安陷落前,宰相豆卢瑑(鲜卑豆卢氏)仍在“置酒高会”,称“巢贼乌合之众,不足为惧”;僖宗逃亡成都时,多数门阀子弟选择留在长安,而非随驾护主——他们的逻辑是“谁掌权都需要士族辅佐”,试图像安史之乱时那样,通过投降保全家族利益。然而,他们错估了黄巢的决心:起义军对门阀的打击,不仅是人身消灭,更是制度摧毁。长安城内,博陵崔氏、清河崔氏的府邸被悉数焚毁,记载士族谱系的《百家谱》被付之一炬,门阀赖以维系身份的“郡望”“谱牒”体系开始崩塌。
更具讽刺意味的是,部分门阀子弟为求自保,竟主动投靠起义军,沦为“门户私计”的祭品。前浙东观察使崔璆(博陵崔氏)投降后,接受黄巢任命的“同平章事”,为起义军起草文书;宰相于琮(河南于氏)虽拒降被杀,但其子于友宁却投靠朱温,成为镇压起义军的急先锋。这种“有奶便是娘”的行为,彻底撕下了门阀“忠君爱国”的伪装。正如王夫之在《读通鉴论》中所言:“唐之亡,亡于士族之无骨也。当黄巢横行,所谓高门大族者,或降或逃,无一人能以死卫社稷,百年门阀,一朝而丧其魂。”
黄巢起义对门阀政治的摧毁是系统性的:
- 经济基础崩溃:门阀的核心财富是庄园与依附人口。起义军“焚荡庄田”,使“士族多丧其业”;战乱导致人口大规模流动,“寄庄户”“荫户”纷纷脱离控制,门阀的经济根基被彻底动摇。
- 政治垄断打破:起义军诛杀大量门阀官员,为寒门子弟腾出了政治空间。唐昭宗时期,进士科录取人数中,寒门出身者占比首次超过五成,这在黄巢起义前是不可想象的。
- 身份体系瓦解:谱牒被毁、郡望失效,使门阀失去了身份标识。《旧五代史·选举志》记载,五代时期“取士不问家世,婚姻不问阀阅”,传统门阀的身份优越感荡然无存。
朱温篡唐建梁(907年),标志着门阀政治的正式终结。这位出身草莽的军阀,对门阀采取了更为彻底的清洗——天祐二年(905年),朱温在白马驿诛杀裴枢、崔远等三十余名门阀官员,投尸黄河,史称“白马驿之祸”。他曾直言:“此辈自谓清流,宜投之黄河,使为浊流。”这种极端手段背后,是新政权对门阀制度的彻底否定。此后,后唐、后晋、后汉、后周的统治者多出身寒门或胡人,官员选拔“唯才是举”,门阀政治的制度土壤被彻底铲除。
四、历史回响:“门户私计”的制度性警示
从魏晋到唐末,门阀政治的兴衰历程,本质上是一部“门户私计”如何腐蚀政治肌体、最终导致制度崩溃的病理学报告。黄巢起义的历史意义,不在于推翻了某个王朝,而在于它以暴烈方式证明:任何将小团体利益凌驾于公共利益之上的制度,都注定走向灭亡。这种警示,穿越千年历史,至今仍振聋发聩。
其一,权力垄断必然导致制度僵化。门阀通过九品中正制、科举家族化等手段垄断权力,形成“既得利益集团”,他们为维护特权,必然阻挠任何损害自身利益的改革。唐代中后期的“两税法”“均田制”改革之所以失败,正是因为门阀的抵制。这种僵化,使制度失去了自我修正能力,最终在矛盾总爆发中崩溃。
其二,利益固化必然引发社会撕裂。门阀占有大量社会资源却逃避责任,将负担转嫁给底层,导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极端不公。这种撕裂一旦突破临界点,就会引发全方位的社会报复——黄巢起义中,不仅农民响应,许多寒门士子、商人甚至低级军官也加入其中,正是因为他们都被排除在门阀主导的利益体系之外。
其三,团体认同压倒国家认同必然导致集体崩塌。门阀子弟只知“家族”不知“国家”,在危难时刻优先考虑家族存续,而非国家安危。东晋士族“苟且偷安”,唐末门阀“望风而降”,都是这种认同错位的表现。当每个团体都追求“私计”时,国家便成了无人守护的空壳,最终在外部冲击下解体。
北宋建立后,通过完善科举制、推行文官政治、加强中央集权,构建了一套防范“门户私计”的制度体系。但历史的吊诡之处在于,“门户私计”总能以新的形式出现:北宋的“新旧党争”、明末的“东林党争”、清末的“派系倾轧”,本质上都是不同利益集团以“公义”为名争夺私利。这些斗争的结果,往往是国家利益被牺牲,重蹈“六朝兴替”的覆辙。
回望黄巢起义与门阀政治的兴衰,一个核心启示愈发清晰:一个健康的政治制度,必须建立在“公共利益优先”的基础上,通过公平的利益分配机制、开放的社会流动渠道、有效的权力制衡体系,防止“门户私计”侵蚀制度根基。正如黄宗羲在《明夷待访录》中所言:“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为君之大害者,私而已矣。”这里的“私”,正是“门户私计”的终极根源。
历史从未真正过去,它只是不断重复。当我们重读“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的感叹时,看到的不应只是逝去的王朝背影,更应是对制度正义与公共利益的永恒追问,这或许是黄巢起义留给后世最深刻的历史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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