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皆有可能!——港资油漆厂员工自述

　　我在一家港资油漆厂做了两年了。这家企业是几十年的老字号，有自己的品牌，在全国都开了分厂。我们深圳分厂有六七百人。油漆原料是化学制品和若干种粉尘，搀在一起做成油漆。下班的时候，所有生产车间的人，身上都是各种颜色。端午、中秋有红包100元，春节发200元利是(前两年是400元)。

　　不公平的年终奖

　　名义上，我厂的年终奖由部门领导对员工进行考核后发放，有一个月、一个半月、两个月(实发工资)的差别。去年年底，我厂喜迎香港总店60周年庆典，老板请全厂吃饭，当众宣布“今年发一个半月的年终奖”。以往的年终奖，都是年前一次发完，今年改为年前发一半，年后发一半。我厂发工资的传统是先发现金，后发工资条，所以年前我们都不清楚自己到底领了多少年终奖。年后拿到了工资条，才知道我们仓库部门的年终奖只有一个月，又听说生产部、行政部拿到了双月的年终奖。行政部既不创造利益，也不辛苦，反而还拿两倍，这尤其让我们恼火。

　　3月1号我们拿到工资条，第二天一上班，大家就你一言我一语，说“年终奖怎么这么少啊”，再一对比，就发现不对了:“干个卵，不干了。”一开始想找财务，又改了主意，先找仓库部门主管。主管说“这是公司的决定，我们也不知道，你们先上班再说，有事慢慢商量”。我们说:“先于活再谈?那是免谈!如果我们认为这件事不合理，同时还干活，那厂里还跟你谈什么?肯定不谈啦工厂的一头一尾(原料仓、成品仓)都不干了，一百多人既不发货也不收货，生产线急得跳墙，打电话催料，问“怎么回事”。我们解释了事实。生产经理问财务和人事“是不是这么一回事?”，人事和行政就分别派人下来谈判。因为头天生产线领了一点料，还能勉强维持运转。

　　下来的厂方代表是人事部的主管级科员，他们劝我们先上班，说“总经理去香港了，行政副总、人事经理去内地分厂了。等他们回来再说”。我们说:“出差重要还是生产重要?你不回来可以打电话，无非是'补’和'不补’。这么简单也做不了决定?”他们说“没那个权限”。我们说:“没权限，你们下来干嘛?既然你们没有决策权，就不要浪费时间……如果你们想尽快解决，可以把电话给我们，我们来问，省得你们尴尬。”他们就说:“仓库部门生产所需和劳保费用，超过了公司规定的成本。”我们反问:“你们的成本是以什么标准来衡量?我们生产所需和劳保费用，都是为公司服务，又不是自己领用。所以这是不合理的。他们反复说“反正你们超过费用标准了”。我们又反问:“这是你们的意思，还是老板的意思?如果是你们的意思，你们就靠边站。如果是老板的意思，就叫老板过来。”他们说“我们没有老板的联系方式”。我们说“恐怕不是没有老板的联系方式，而是你们欺上瞒下吧”。

　　几个厂方代表，也分红脸白脸。白脸的姿态是说怪话，比如“你们就耗着吧，到时候都算旷工开除”。唱红脸的就说:“大家静下来，都为了求财，不求气心平气和坐下来聊，等老板回来，有什么过节，该怎么解决就怎么解决”。我们说:“你们又全权，又没权，没必要跟你们谈。

　　上午谈判的时候,我和另外两三个人说得多一些,其他人也在场,不大发言拖到下午，行政副总赶回来谈判。我们原料仓的三十多人已经走散了，副总就跟仓库主管一起找员工，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分别谈。副总是个女的，她先是放狠话:“你们这样搞，我们有权炒掉你们，打你们旷工，什么年终奖也不发给你，怎么样!”我们说:“不要以为你是个副总，很了不起?你说要处罚我们，开除我们，我们欢迎。”她看我们不给面子，就找另一拨人谈，谈来谈去都没结果。然后，她又去成品仓谈，那里更不得了，七八十人全坐在仓里的空地上，一动不动，不理她，也不跟她单独谈。大家要求一致:再补一个月的年终奖。

　　下午两点多的时候,部门主管鼓动两个叉车司机开工,这两个熊货就开工了叉车司机把原料运到车间去，原料仓的其他人就陆续复工了。成品仓一直僵持到四点半快下班，最后坚持不下去了，开始找行政部谈判。部门经理、行政副总下来跟我们说:“可以补半个月，每月补几百块，6月之前全部到位”。成品仓就复工了。

　　那两个先复工的又车司机，有一个做了十几年，是主管的老乡，另一个做了三四年。大家事后说他们:“太笨了，放弃大家的利益!”。他们辩解说:“适可而止嘛，(罢工)有你们就够了，我们也要有做好人、有做坏人的。我们复工，你们不要跟着复工嘛!”我们原料仓的人年龄偏大，比较散;成品仓的年龄比较均匀，也有年纪大的员工，但比较齐心。去年的六七月份，为了激发员工的工作热情，老板签了字的通告白纸黑字贴在外面，说要发“不低于半个月工资”的年中奖。结果一分钱都没见到。当时没人追究这事，但很多员工对这个厂都没有信任感了。我们都知道，钱拨下来了，但是给管理层吃掉了。这次的年终奖，又是这样，钱发下来了，管理层试图克扣。

　　后来，人事部派人下来调查罢工经过，偷偷摸摸地今天找一个人，明天找一个人，打探到底谁在带头。大家说法不一，有人说是我。人事部一个主任级科员经常到各部门巡视，说是“与一线员工沟通”。她跟我聊天时说“3月2号那个罢工，好像是你引起的哦”。我问“谁说的”。她说“不记得了”。我说“你有证据吗?如果有证据，可以立马炒掉我。如果没有证据，我劝你不要随便说”。

　　追讨特岗津贴

　　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原料仓的特殊岗位费两百块，被扣了一半多。部门主管说:“过年放假期间，特岗费按实际上班天数发放。”去年春节后，我们也被扣了特岗费，只是扣得少一点。当时我找过财务，财务说不应该扣。我就找主管，我说:“我找过财务，人家解释得清清楚楚，人家说是你没报上去。”他说“不会吧!”，我说“你打电话上去问”。他说:“既然这样，我下个月补给你。”

　　下个月他没补，我又去找他，他说“忘了”。又过了一个月、两个月，还是没有。我又问他，他要无赖，说“过了这么久了，补不到了”。我就没再追，反正扣得不多。今年又搞出同样的事，我跑到主管办公室指着他:“你的老毛病又犯了!他说:“这次不是我，是仓库经理搞的。

　　我直接给公司总经理打电话:“是不是一厂有两制?特岗费是按天计算还是按月计算?”他说:“是按天，请事假要扣，放假、补假是不扣的。”我说:“我找过部门主管,他说是部门经理扣了年假的特岗费。谁不要过年啊?这是法定假，不应该扣。”过了二十分钟，总经理就派了人事部门一个小姐过来找我。我把情况说了一下，她就去找部门经理和财务，核实我的考勤记录。核实后，她说:“你确实没有请假，是你们部门领导的问题，我已经沟通了。你要考虑大家的利益，不要冲动。”我说:“我不是冲动，这是我应得的。”她说:“既然你投诉到X总那里去了，他会处理这个事情。”后来，我们部门经理找我谈，继续装疯卖傻:“特岗费是按天数来的，过年要扣除。”我跟他据理力争:“厂规哪里有这一条规定?我也找过X总，X总说没这回事。”他哑口无言。我追问:“你到底怎么解决?不解决的话，你就看着办吧。”他说:“既然你反映上去了，上面也同意了，我也不可能不给你。最后，我们原料仓三十多人的特岗费全都补了。虽然我们对厂里都没有信任感，但其他人只是口头发牢骚，不会轻易行动。他们说“上面要扣掉，争也没用”。只有我跑去给总经理打电话。但如果只补我，不补其他工友，他们又会有情绪的。

　　加班费之怠工事件

　　我厂有些员工的岗位津贴有一两千，特岗费有五百到八百。我厂的加班费，原本是把底薪、岗位津贴、特岗补贴、伙食补贴放在一起计算的，这样加班费就高些。去年年底，生产部传出风声,说高层开会决定今后的加班费只按底薪来算。这事已决定了，只是还没贴通知。全厂产线立即怠工，他们是按“单”生产，本来一天可以生产四个单，总工后只生产两个或一个单。我们仓库也慢悠悠地干，白天干不完就需要加班，但我们大部分人拒绝加班。车间里大家我行我素，想于就干，不想干就坐着吹风扇。管理叫到他，他就动一动;不叫他，他就坐着，不吵不闹。我们的普遍心态是:搞不出货，不关员工的事，这是公司该考虑的事。连续搞了一个多星期，怠工的效果变得明显了。上面催货，下面做不出来。高层追问原因，底下领导才敢反映情况。高层没办法，就撤销加班费改革的决定了。

　　90年代，我厂是强制加班的。当时出了一件事，某员工下班打卡走人，经理拽住他，不许他打卡。那员工火气上来，一脚把他踹到一边儿去了。厂里炒掉他，还告他打人，员工反告厂里强迫加班。厂里要他赔偿经理，他说“经理威胁我，我是自卫”。那员工请了个律师跟厂里对搞，后来老板自动撤诉，还给他上万元的离职赔偿。从此，我厂的管理都不敢过分强制员工加班。所以怠工的时候，我们不来加班，管理也没办法。

　　今年三月，高层又想推动加班费改革。我们就又全厂总工，搞了一星期，逼得厂里又缩回去了。这个社会就是这样，已有的利益要争取，没有的利益也要争取。一切皆有可能!谈这些年管理、员工和老乡关系的目睹变化

　　我原来在一个一千多人的港资电子厂做过中层管理，手下有五六百人。那时候什么都很不规范，社会上有报复人的风气。再说管理工资也不是很高，在里面做有压力，我就不做了。

　　那时候大厂的管理骂人是司空见惯。我进过一个万人电器厂，管理罚款很频繁，五块十块都有，每天公告栏都贴很多罚款单。罚款原因有堆货、返工等等。拉长都从工人中提拔，按籍贯拉帮结派的情况也很多，当时都说“一个老乡做官所有老乡受益”。在那个大电器厂，拉长老乡看你做不过来，会派个人来帮你。过去户口查得严，需要老乡彼此保护，所以老乡关系比较密切。现在乡情淡了老乡之间也可能冲突。

　　我进过一个线路板厂，经理是我老乡，有意提拔我。后来我在同厂做事的老婆受了工伤，跟老板闹了纷争，觉得没意思不想做了，经理坚持要我留下，应加一级工资。刚好隔壁有一个自行车厂新开张，我打算跳槽过去，被经理反复劝说，就没去。后来听说那个自行车厂在厕所里装摄像头监控员工,被工人揭发了。

　　那家线路板厂也罢过工。厂里每月25号发工资，工人要求提前十天发工资部分人早上上班时打完卡就出来在院子里聚会，站在那里说“没钱啊，没钱啊”也不进车间，很快越来越多人不进车间，管理也管不了。我那个老乡经理就出来承诺提前发工资，大家复工。过去管理是很嚣张苛刻的,但他们也付出了代价。那个线路板厂的经理老乡与厂里的湖南工人有过摩擦，被那班湖南工人叫来老乡，在厂门口揍了他。两千年的时候，我进过一家美资厂，经理骂一个员工违规，那个工人就辞工了。然后那个员工叫了几个人开了一辆车,在厂门口把经理拖上车,说“我们带你去旅游”带到高速公路旁打一顿，砸烂手机，拿走钱，让他从高速上走回去。

　　我在一个家私厂遇到一个班长，特别喜欢罚款，一百一百地罚。比如说，打包装稍微慢了一点，就要罚。有人去高层告过他，厂里也处罚过他，但他我行我素，像茅坑里的石头一样，被工人揍过多次，还是不改。他只开罚单，自己拿不到罚款的，可能他对实施惩罚有特别的癖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