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暗年代的短暂友情——纪念火车司机贾永胜

　　距郑局火车司机贾永胜去世已有五年多了。兹为纪念。

　　郑局火车司机贾永胜于2019年10月因患非霍奇金淋巴瘤，且肠道穿孔，住进医院。当时公众号上发过募捐：“他家境清贫，且上有老下有小，目前经济压力非常大！希望大家能施以援手！”然而因病情严重，三个多月后就离世了。一晃五年已过。常常想，写点什么来纪念老贾吧，但是事情太多，也没想好该写些什么，一直搁着。

　　我们是在铁路职工群里认识的。现在我也懒得翻找以前群里的聊天记录。许多资料因为换了手机，找不到了。印象中他并不很踊跃发言。只记得有一次他转发了一个老自由派的文章链接，文中宣扬（资本主义复辟后的）“俄罗斯民族必定兴盛，前途无量”。他的郑局同事（网名秋枫）冷冷地回了一句“俄罗斯必亡”。老贾茫然无措，大概不知如何应对，只能闭嘴了。

　　对普通人（包括职工）来说，不懂就问，这很正常。但政治化了的人物不一样。他们肩负着启蒙众生的大任，要是表现出自己有什么地方“不懂”或“搞错了”，岂不是降格成了需要学习的学生。那怎么可以？！……老贾亦不能免俗。

　　当时还有职工转发过“普京如何雷霆震怒为工人讨薪”的宣传视频，都是更早年代的产物。其实，普京最早上台时，《南方都市报》就发了篇近乎欣喜若狂的评论文章。一直到2014年乌克兰颜色革命中亲俄的总统被赶下台，俄国与欧美闹翻之前，此人一直是中国自由派的宠儿。俄罗斯也被宣扬成民主福利国家，是有待中国追随的样榜。在他夺取了克里米亚之后，新的180度转弯的亚文化宣传品立刻出笼，一夜间，俄国被涂抹成大搞“共产主义”的“毒cai”国家。显然，枫哥跟上了舆论节奏，老贾落伍了，而且落伍了好几年。

　　他没有当场说，当场问，但可能有怨气，有一次对我发牢骚：“秋枫除了到处谩骂，实在说不出更多政治观点。”我只能同意（虽然老贾自己并没有强多少），记得有一次枫哥发了张破图，内容是某医院的院长贪污了一千多亿。我说：得有多高的智商才会相信这种明显编造的玩意儿？枫哥大怒：我就信，咋了，你还能把我的蛋蛋咬下来么。枫哥在这类场合表现恶劣，但他表示过，自己对身边的工友都很好。这我是相信的。总之，这些“启蒙”人士要么沉迷于过把启蒙瘾，要么只想发泄一通。而最糟糕的是散布这样一个幻想：只要有了选票，一切问题都解决了。这是“根本”。这样一来，工人也不要讨论自己面对的问题，讨论怎么争取利益，怎么斗争怎么维权了。对一个旨在促进工人交流和维权的群来说，最有害的莫过于此——讲求实际本来是工人的优势；工人也需要在实际的反抗中成长。对具体的政治观点较真，则没有多大意义。我“较真”过，目的是想打击职工群里“政治挂帅”的风气，让普通职工能正常地、踏实地、接地气地交流。当然，我失败了。

　　最早的QQ群时代，跟政治不大沾边的普通职工比较多，能够谈很多关于铁路、关于工人的具体的事，谈论各种维权问题。我据此编了三期《铁路工人通讯》。但最终，政治化的职工占了上风，天天转发宣传品，空话和蠢话连篇。其他职工要么沉默，要么离开。后来，我只能把自己和他们“较真”的对话编成《铁路工人通讯》的《路里路外》篇。对剥削阶级及其走狗冷嘲热讽——就像鲁迅给梁实秋的额头烙上“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的大印——多半是愉快的事。但如果把这种嘲讽的态度用到这些脑子整个成了资产阶级舆论的跑马场的职工身上，就很影响情绪了。所以我早已不再加群。

　　回头说老贾。他在2019年1月底加了我微信好友，用“笔记”小程序发了五篇文稿给我。他喜欢看书，写点文章，还经常补充修改。这方面我是可以跟他切磋一下的。他所写的文章，虽然未必适合编在杂志版的《铁路工人通讯》里，但发在号上没问题，多多少少能够反映某些类型的职工的生活、工作、经历、视野和心态。他同时转发了其他人的评论给我看，比如老李（李伟杰）对《我的小传》的意见：“没有真正体现出大车的酸甜苦辣！把大车的辛苦、挨饿、罚款考核、请假难等等加上。”他对老李的回应是“不能说得太直白了。昨天我们的大主任看后还给我留言说，应该把真实姓名隐去”。老贾对我说：“若过分揭露，什么影响力都没有了，只剩打击报复了”，“其实报复已经立见了。保长看了我的文章后，一言不发，只是立马调查我的行车记录，下了我两个违章票，合计要扣我350元”。

　　话说回来，老贾被穿小鞋，是因为文章涉及了具体的单位和工作状况（就此而言，我也赞成把真实姓名隐去），跟政治倒没有直接关系。多数中下层领导其实也是远离政治的小市民。一位大车讲过：他在群里转发政治宣传品，发政治牢骚，领导的反应是私下给他打电话：“别老扯那些没用的！”

　　老贾写文章很用心，也很费劲。有一次吐苦水：

　　“其实写东西远不如看东西，太费脑筋，费眼神，费时间。每写完一篇长文，就像是害了一场大病，精气大减、心力憔悴。尤其是在巴掌大的手机上写，许多字句段落因网络不畅一时上传不了，还得翻工重写，这一点最令人崩溃。”

　　我只能建议他用备忘录（便笺）小程序来写，借助语音写字，然后再来修改，等等。

　　我按老习惯，对老贾文章里任何有疑义，或认为需要修改的地方，都提出来，或主动帮他调整。他开玩笑地夸我“字斟句酌，汉语功底扎实，有大编辑的素养与风范，失敬失敬”……

　　沟通完毕，这些文章就陆续发到“铁路工人通讯”公众号上。他加我微信，就是希望这些文章能有个发表的地方：“我常常觉得，发表就是对作者最高的认可与奖赏。何况我有工资，不靠稿费生活。”这样的心态挺好。

　　他转过一个题为《中国高铁背后还有权力霸道》的帖子（后来被屏蔽）给我。我照常对文中的论述提了些疑点，比如“结尾拿日本做例子，其实是不好的。日本的火车票价太贵了”。

　　接下来，他转发了一堆新老自由派的宣传品。为了避免口角与扯皮，我没回应，发了《我心如铁》的歌曲音频给他。他说：“百度了一下。居然没有这首歌。”我说：“我写的。我唱的……通讯公众号上的《火车司机之歌》也是我唱的。”

　　聊文艺，给他的文章提意见建议，他的心态都很不错，能按实际情况来讨论和接受，一点都没有小气或戒心。一涉及政治，那就不行了。但有时莫名其妙地，他就是要私下转发一大堆垃圾宣传品给我（印象中他在群里也没这么热衷转发）。我回道：“老哥不要活在宣传品里，要活在现实世界里。中国有几个人相信什么君权神授？爱国的人有，但忠君的人根本没有。”

　　我会时时地骂他“政治水平太低了；啥都看不懂”……其他政治化的职工也一样。这是事实，但要害不在这里。早年朋友们讨论过《震撼世界的十天》里写到的有趣的一幕：一个士兵，承认自己是大老粗，始终只重复一句话：世界上有两个阶级，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只有两个阶级。无论什么人，不是站在这一边，就是站在那一边……把另一位大学生出身、自称马克思主义研究者、坐过两年牢但反对革命的“大英雄”气得暴跳如雷。

　　老贾和同道们一样，动不动挥舞“五毛棒”，但终于有一次，他讲了句“公道话”：“你的观点与官方和西方都十分不同……”

　　这些对话不值得多录。总而言之，“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是死路，是罪过，资本主义是大道”。《路里路外篇》里就各种主题编辑了此类对话的“净化版”，可以参看。不要以为政治化的职工才这样想。其实对远离政治的普通工人和其他群众来说也一样，革命也好，社会主义也好，甚至“工人阶级”，都是历史已经翻过去了的一章。

　　我们关系最要好的时候，是他住院直到离世的这段时间。2019年10月21日，我从老李那儿得知他大病住院了，赶紧发消息问他。他答：

　　“我的病况复杂，一个多月前肚子就疼，小门诊输液多次，一直没有好转，大医院也迟迟不能确诊；前天突然恶化，医生发现肠穿孔，转入抢救室，做了切除肠子手术，现暂无生命危险，伤口很疼。恐再有不测，不想与朋友们落下不迟而别，提前打个招呼，具体情况可看看我的朋友圈。病痛之中，不再一一回复细节。”

　　他患的是罕见病，此后随时告知我病情和治疗进展。我把相关问题转给医生朋友咨询，自己也查阅医学文献。屋漏偏逢连夜雨。他的手头本就不宽裕，在最需要花钱的时候，当月收入即“应发工资”约4880元（月初跑过两趟车），扣缴了上月的保险和公积金以及近800元的所得税之后，到手只有789元了。

　　11月25日，即一个月后，医生告知他的病“很危险，只有半年到一年的生存机会”。通报的结尾，他附了一句留言给我：“你是个有知识有公义感的热心人，也许堪称网络达人。只可惜我余日不多，也不能再与你在网上互掐了。”

　　再半个月后，12月10日，他告知：“每况愈下！病情日益恶化，今天感觉异常疲乏不适，估计撑不了几天了。”

　　他发来“轻松筹”链接。我直接转一千元给他本人，希望他能好好挺过去，接着和老李（李伟杰）合计，在公众号上以老李之名发了募捐的帖子。以侠义心肠著称的大车老郭于是找我联系老贾，跟他谈单位有可能报销多少医疗费的问题。

　　卧病期间，老贾还发过几篇文章给我。我一有空就编辑和斟酌，提意见建议，行了就发到号上。

　　然而，经过一段“病情稳定”时期之后，老贾终于还是突然走了。消息是2020年2月2日由家属用他的手机通知群友的。一时间，我感到非常失落。

　　即使到今天，对老贾和他的离去，我也不知道还能再多说些什么。他是沾了一点知识分子气的工人，但和各类正儿巴经的知识分子其实隔得挺远，说到头，他首先是一个普通工人，只是这个漫长灰暗的年代妨碍了他的成长……我也一样。

　　（2025年7月）

郑局火车司机贾永胜

　　贾永胜工友也是铁路工人通讯的热心读者和作者，通讯发表过他的如下文章：

　　工人自述│大车小传

　　大车肖像│武局老李

　　工友肖像│小逯

　　工友肖像│河子

　　老賈│悼亡邻

　　老賈│陳工記

　　贾永胜│月机湖北人

　　安康行——谨以此文纪念逝去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