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什么是马驹桥
这地方名唤马驹桥,但当地务工人员常简洁地唤它马桥,省却啰嗦。马桥地属通州西南境上,北面隔着凉水河,便是大兴的亦庄开发区。由于不受开发区规划“高大上”硬性要求的拘束,又远离通州城关,马桥还暂时保存着城中村的格局,用地租金较低。加之市属公共交通又北向经由亦庄,交通尚属便利,此地便成了亦庄务工人口天然的聚居地。
几年前,亦庄的工业还办得风风火火。然而,随着中心城区地价的上涨,除了京津塘高速侧边鸡肋地块上的几家厂子,区内的制造业企业或因承受不起高涨的租金,或在汲汲于土地收入的地方政府威逼利诱之下陆续外迁:有的去了镇江,有的去了廊坊,总之,待不住了。继之而起的是高耸入云的写字楼和低矮的别墅区。经济开发之升入云端,总伴随着部分人境况的跌入谷底。这个过程,叫做淘汰。于是,马驹桥逐渐聚集了一批被淘汰下的劳动者,某种更为严苛的生产关系便从凉水河底漫上岸来。
自2015年开始,短工中介开始逐渐兴起,在马驹桥的街头巷尾蔓延开来。彼时中介市场颇混乱,照工友的说法,是“骗子横行”。短工工期在一周到一个月不等,短工中介一般要求务工者缴纳一百多元的押金,以防“干了一半跑了”。然而,“干了一半跑了”是拿不着工资的——在这里,无偿劳动与盗窃一样是一项罪名。况且,常见的情况,是中介“干一半跑了”或者“没有干就跑了,卷走了工人预付的押金。这些“骗子”至今仍在马桥街头接受着劳动者的唾骂。2016年以后,一周以上的短工的活儿渐渐少了,日结工多了起来。满大街的中介只剩了十几家,一般隐藏在巷口。伴随着短工的浮现与没落的,是规模工业逐步外迁和萎缩的过程。
今天的马驹桥,居住着数千名来自全国各地的等待短期工的常住工友。十几家固定中介、三十多组流动招工点,养活了百余名的劳务中介和数十个运送工友上工的司机,也养活了数十家摊贩、几百户公寓业经营者和房东。
在马驹桥的西片,即漷马路两侧的地块,是新建的商品房和一些大型商场,呈现出现代化城市的样子。马驹桥的南片,是一些小区、几个村庄和一些仓库,略微安静一些。
马驹桥的东片是老镇区,以商业街为中心。从同济南路站下地铁,乘坐通12路、927路公交车可达马驹桥商业街。商业街其实应该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主街,就是牌坊下的主路,路不宽,停了很多车,两旁有许多小店,不高端,但是很朴素,也热闹,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干净正经。
从小路走进去,就会发现被高楼挡住的真正的城中村,是不平坦的路,黄色的灯光,街边小摊,破旧的房子和住户,公开站在街上的性工作者,这才是这里真正活跃的地方。这里男性比女性多,几乎见不到儿童,少有的儿童基本都是各个店主的孩子。商业街以东的各条小街里分布着一些比较便宜的餐饮摊子和店面,一些性工作者,还有卫生室,能看病开药打吊瓶,里面显眼的位置有一张纸上面写着“怀孕必须告诉医生”。商业街以西则相对安静一些,有一些餐饮店面,一个农贸市场,还有一些收手机号的、各种办贷款的铺面和一些房产中介。街巷深处还有几家幼儿园,有的还在名称上标识着“双语”。在路东的城中村内和外面的街上分布着大量的刺青店,至少有十家。
我们一共去了七次马驹桥,体验了三次零工:第一次是冷库,第二次是百世快递分拣,第三次是绿化,其余的四次则是对生活环境和人的探访。在一年的时间里,见证了马驹桥的日常与变化,景与物,人与事。
二 劳动
1. 市场行情
马驹桥的劳务中介主要招短期工和长期工,临商业街和小街巷里有二十余处劳务中介点,有的写得山东劳务,有的写得河南劳务,更多的写着“劳务中介”。店面里有些等待消息的待业零工。
招长期工和短期工主要有保安、库管和鞋厂、廊坊工厂的工人,签订合同的工人,每天工作12小时(早7点到晚7点或者晚7点到早7点),无加班费。工资在4000元至6000元。工作地都不在马桥,因此管吃管住,宿舍费每月400元,6人间,有五险一金。快递业底薪2000 提成(按组计算每组平分,一组在80人左右,每件1毛,每寄错一件扣200元)无双休,每个月仅2天公休,请假一天扣500元。
还有些跟剧组的活,这类工作较为好找,收入在2000元至5000元每月,一般3000元。可住酒店,是两人间,还不错,但是管理较为粗暴,时间较长。有内部群,一般剧组工作时间在2-5个月。
还有招房屋中介的,有保底工资,有提成,较行规低一些。但门槛较高,要求有一定的忽悠技术,遇到业绩不好的,也时常不兑现“保底”的承诺,因为合同总是在试用期结束后才签,尽管法律不是这样规定的。
零工则在商业街内沿线招募。招工的一般是开着小面包车来的,除了司机,还有一个随车的小包工头。小包工头应该是专职做这个行业的,同时也抱怨工头(他也是当临时工,但是他也给人开车和招人。有一次他兼管招人和开车,拿两份工资却基本不用和我们一起干活)
日班招工时间大致在4点半开始,至7点左右结束,高峰在五点到六点之间。夜班则在下午五点到六点间招募。早上招工时,35岁以上的人几乎没有中介愿意招收,中介在招收时不需要身份证以及复印件,直接装车走,一辆小小的面包车可以挤下20人。
招工中快递占比最大,保安次之。但是也有包花工、订装工、包装工、复印工、冷库、种树、纺织等工种。所有工种的工作时长都在10至12个小时之间(以12个小时为主)。工作大概在每次100元至180元之间,夜工会有相应的提高。
夜班中,栽树、保安和快递居多,价格和日班相比无太大差别。下午招工的人不多,之前听这里的工人说,下午招工的人一般都是上夜班,没什么人愿意干,不过因为工资比较高,都是缺钱的人才来干。每天下午5点前后,都可以看到一群上夜班的集合。有工友说夜班辛苦,但给的钱多,能有两三百多,所以不是很缺钱的都不愿意干。他们对劳动条件和报酬之间的“性价比”有着清晰的认知。
到了双十一前后,由于快递业急缺人手,工价提高,连带着其他工种的价格也提高起来。在双十一后的周末,我们在马驹桥遇见的日班招工价格明显提高不少。第一个来招人的活儿是种树,时间是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工资160元一天。第二个工作是快递分拣,时间和工资相同。第三个工作是分拣搬运快递,早七点到晚七点,工资200元。在双十一期间快递的夜工工资出现了提高,白班一般200,夜班亦持平。最高是双十一当天到过320,前后两天是280,再之前或之后是240,220,到200,180,越来越低。而双十一当天夜班最高400元。快递中顺风京东给价最高,相应地也最为劳累。
2019年元旦前后的价格大约是个低谷。这是日班价格:
1,保安,100元,干八小时,管餐不明,要求身高170厘米以上,他们说是为拆迁招临时保安。
2,保安,90元,下午两点下班,管两餐。
3,保安,130元,工作时间是早九点到晚九点,管两餐,负责巡街。
4,保安,90元一天,连续干三天,为小区看装修好的房子,只要坐着就行,每天六到七小时,可以管吃住。(这个看起来条件很好,但是只要年轻力壮的人,四十岁人都要考虑一下。而且,我身边的工人说,马驹桥的人干惯了日结,不习惯连续三天)
5,快递码货,120元,九小时,管餐不明,最晚六点下班。
6,包装化妆品,110元,早八点到晚八点,管餐不明。
7,给天天快递搬快件,90元管一餐干九个小时。
可以看出,绝大多数都是保安,而且早上的工作工资都不高,也许是因为假期出来干临时工赚外快的人比平时多,但是即便如此也低了太多。同一天的探访中,我们在这里只遇到了一个招夜班工的人,是给百世搬快递,110元干九个小时管一餐。这个价格很低,特别是和之前听说的夜班高工资相比。
在19年4月,我们又一次来到马驹桥“体验生活”。走到十字路口,那里像往常一样有大量的人聚集找工作。第一个工作是拉电缆,8小时130元;第二个工作是绿化,干到下午四点半,不管饭,工资120元,男女不限。车上听着工人们三三两两的一路聊天。有人聊凉州的大火,但更多的人是聊身边的事。有人说这次给的太少了,之前这种工作要给180元。
以上是大致的报酬行情。这些报酬购买的又是怎样的劳动呢?
虽然说工作时间是10到12个小时,但是实际上这是没有计算工人被运输的时间成本。在工人从马驹桥去往其他工作地的消耗时间大致在1到2个小时之间,而在下班后中介会去拿工资之类的发放。总体算下来时长大约在15个小时左右,如果算上工人寻找日结花费的时间,可以毫不客气的说,工人的在劳作上花费的时间在16到17个小时。
夜班事实上较日班辛苦得多。以快递、搬运等两班倒为例。名义上两班都是12小时。在日班中,由于中午要遇到午餐时间,所有一般都有一个小时的中场休息,实际工作时间在11小时。在夜班中,往往没有这个中场休息,因此实际工作时间较日班要长。况且夜班的劳动强度并不低于日班,人们在劳作同时还要坚决镇压自身生物钟对夜间辛苦劳作的顽强抵抗。当然,也存在一些例外,比如冷库之类,夜班的活会轻一些,提供的夜宵也较午餐好一些。
2 中介的作用:集结、运输与结算
早上招工时,35岁以上的人几乎没有中介愿意招收,中介在招收时不需要身份证以及复印件,直接装车走。有的工作给价很低,要收手机和其他的东西。工人不愿意去做,但是还是很快就会招满。工人认为京东和顺风得工作是最累的,但是没有办法,还是会很快招满。
零工一般所坐的是改装后的面包车,正常的7座车要塞下15至25人,一般中介和司机2人坐在正副驾驶,但拥挤时中介自己开车,副驾驶座上也能坐上两个人。剩余的人坐在车厢。改造应该是违法的,以及面包车应该超过了法定容量许多,但不论是工人还是中介都习以为常。为了赶时间,去时往往走的高速,回来时有时走的是国道,但是速度很快。大部分人没有意识到这存在巨大的安全隐患,或许注意到了但是迫于生计不得不去做,或者根本没有安全方面的想法。
就如同货物一般,每一个人被毫不在意地堆放入车中,如同猪狗或者牛羊被一遍又一遍地清点,只不过牛羊去的是屠宰场,而工人去的是劳动场地而已。一个人是什么样子根本没有人在意,在其他人看来,只有愿不愿意上车的区分。
18年9月去冷库那趟,车上挤下了23个人,基本到了“挤爆了”的状态。车上放着汪峰《怒放的生命》,而一旁的发动机轰鸣。工人们大多玩着《王者荣耀》,有些人在刷着抖音与快手,似乎这样可以将他们与现实隔离。车内又闷又热使人昏昏欲睡,车在路上起起伏伏,太阳的光也是偶尔会照耀进来。路上,工人或无聊地玩着手机或抽着烟或准备睡觉。我们到达廊坊的冷库花了近一个小时。
在18年11月中旬,我们以“赚外快挣生活费的学生”的身份体验了一次快递业零工。我们所坐的是改装后的面包车,车里一共16个人,地面拉人的中介没有上车,开车的司机将充当劳务交接的中介。车上有15个工人,1人坐在副驾驶,剩余14人坐在车厢。车行进了将近一个小时,我们从通州马驹桥商业街来到了60公里外的顺义西江头村。而在19年4月,我们体验了一次绿化工。上了车,车上人依旧那么多。像往常一样,一辆小面包车把后面的座位拆掉换成两排铁制的所谓长凳,但是这次的车中间摆放了许多铁铲之类的东西,所以腿很难伸开。路上也花了一个多小时。
一般而言,必须干完活再结账。顺义西江头的百世快递那回,有工人受不了劳累中途遁去了,然而从顺义到马桥在高速上得走一个多小时,若经由公共交通回去,至少得4个小时,况且那里十分荒凉,连公交车都极难寻见。但他还是离开了。那天我们留下了。干完活,在集合处,我们脱下手套和马甲就上了来时那辆车。在车上,一个小负责人点名并给我们一人发了两百元,发的是现金。车再将我们拉回马桥的集结地,到集结地已经是七点左右了。冷库那次则是回到马驹桥再给钱,晚上回去是9点20分,但是领到工资却是在9点45分。
3 劳动过程:劳动组织与劳动强度
据访谈,诸工种中,搬运是最累人的,其次是快递分拣,再其次是保洁和绿化,然后才是库管和剧组,最后是保安。这也与付酬高低有关。
关于搬运,有几位熟识的甘肃籍工友曾被拉去首都机场搬货,一天一百五十元,每人每小时要卸下并装运大约10吨重的货物,一天干满要10小时,整整一百吨货物。在访谈中,有人聊起之前在八达岭干过,在那里扛树,40元一棵,一般一个人都是两个肩膀各扛一棵,最少一上午也能挣三百多。那个人还特别提到了一个人,是个大胖子,只穿着内裤不穿别的去搬树,全身一直被树蹭伤划伤,几乎是“拿命换钱”。他还提到一个人去扛树,结果扛着树脚底一滑摔倒了,树砸在身上...
由于体格不过关,我们参加不了搬运的活,于是分期分批地参加了快递、绿化和冷库的劳作,获得了对劳动过程的一些认知,兹分述如次:
a 物流
我们在11月17日早晨从马驹桥乘车,车行进了将近一个小时,我们从通州马驹桥商业街来到了顺义西江头村,这个地方从百度地图上无法查看到,但是应当是百世快递的顺义集散点,也就是我们劳动的快递物流中心,时间是6点23分。
我们大约等到7点,一个穿着员工服装的人把我们带了进去,用手机拍照。负责人来了以后,给我们分好了组,让我们签名确定号码,然后将我们分到了各个地方。这里快递到处都是堆积如山,摆放凌乱。有人被分配到流水线上的一个部分,有人和几位被分到去进行快递的扫码以及分配的工作,有人被分配到卸货区,负责下货和扫码。有人在一个工位上干了一上午,完全没有时间喝水休息,也有的人被轮番抽调去别的地方干清扫、卸车、扫描、分拣等活。
有人被分在卸货区,先是将某区域后端的快递送到前端去,若有铲车或者别的什么工具,一下就解决了,在这里却需要用人力一件一件地抛掷。这里的快递无论是普通快递还是生鲜、水果、易碎品等,都是随意扔的。干完这些后,长期工又让该同学爬上一堆快递,继续扔,并且打开一些袋子将快递倒出来。这里的快递也是一视同仁,任何快递都可以随便踩,随便爬。
在扫码区内,皮带轮飞转,一个工位一个人,也完全没有其他工友在聊天,只能不断地扫码和扔快递。一个负责人四处走来走去,嫌某人干的太慢。他因为腰部胳膊等干活累的疼痛,一上午扫了1000多件,而同行的一个朋友扫了两千多件。但因为我们临时工是计时工资,所以多干活没有用。
有人被分到了一条枪(对扫码工具的称呼),在简单的学习之后就开始工作,两人负责从传送带上将货物移动(或者说砸到)要分配的各个区域,两人站在流水线的两侧,而这位和其他3人负责扫码将货物码好然后移动到仓里(用扔更合适)。工作是从7点到12点,13点至19点。工人处理的货物量据他们说在双十一期间大致每天有40万件,而这只是海淀区的处理量,而人数仅有80人,其中包含了扫码货运等多个职务,每个人处理的货物量平均下来应该在1万件以上(这位作为新手一天的扫码量大致在4500左右)。每天工作时间除去中午的1小时外,有11个小时,我们以每小时900件计算,工人每4秒就需要处理一件货物,而且其中包含了修补破损快递,搬运大箱子码一面墙的基础上,根本无法合理的处理快递。
中午十二点是午饭时间,我们从工位里出来走到外面,看到其他工人基本都出来了。领了盒饭,里面有三样菜和一份米饭,是小包工头负责采买并用面包车送来的。午饭时注意到,少了一个临时工(晚上也没回来),据周围的人说那个人说出去上个厕所就在再也没回来,应该是嫌工作太累逃跑回到马驹桥了。虽然我们被从通州马桥拉到了顺义的南彩镇西江头村附近,相距出发地点大概在60公里左右。他的那份盒饭,我们就让一位甘肃来的大哥吃了。
一点钟,我们重新集合,开始工作。这一次有人先被安排到了一堆快递前,长期工要求我们将快递从一堆扔向另一堆。同时,有一些长期工将裂开的快递用胶带重新粘好。扔完后,他要求我们用快递中的大箱子“搭墙”。“搭墙”是用快递中的大箱子隔出一片区域并堆起来,以分清不同堆的快递。干完这些,他让我们稍微休息一下。这是午饭以外一天中仅有的一次有人让我们休息。
几分钟后,有一个工人叫走了一位朋友,让其跟他一起走。这位朋友被他带领来到了一个流水线的头上,他打开了流水线,让其把前面卡车里的快递扔到流水线上。干了一会,他又让别人去扔,让其负责将流水线上的快递翻到标签朝上,便于以后的分拣。干了一会,又让其继续扔快递。这些都做完以后,把这位朋友带上一辆卡车,原打算是带他去运另一车货,不过另一车似乎已经没了。从车上下来,他被继续叫到流水线上扫码并扔快递。一直从2点干到7点,中间只有一次以出去上厕所为借口买了瓶水喝了几口水并休息了一会,其他时候没有休息也没有喝水。一直干到下午六点五十,马上就要下班了,负责人又突然让他换一个工位(这个下午他已经换了三四次工位了),让他快点干,说干不完不下班。但实际上,七点五分左右,他在快递堆里摆墙,两个一起来的临时工走去集合,看到他还在干活,就叫他快点走,于是他从快递堆后面溜了出去,没人注意到。
下午几位朋友被叫到了流水线附近,流水线皮带飞转,几名长期工工友在各自的位置上将自己负责的区,如海淀的、朝阳的或是延庆的、昌平的件取下,扫描,来不及取的就落在了尾端,有朋友负责从尾端再将各件装在车上,推送到300米外的流水线头,有工友再将这批货倒在流水线上,还有朋友负责将卡在皮带上的货清下来,再倒回去。这个过程循环往复,每次只有十分之一的件被取下,大部分都由三四个人在尾端捡拾、装车,两三个人推运到皮带头,再由三个人负责倒入。其实,只要调慢皮带速度或者增加中间各区扫描取货的人手就可以了,然而没有,于是,80%的劳动被无谓地浪费在来回运送同一批货,从头倒入皮带,再从尾端落下,再运送到头部倒入的过程中。
我们注意到,流水线上有一个牌子,写着禁止穿越传送带,但实际上两边的人都是爬上传送带然后翻过去到达对面的。
在集合处,我们脱下手套和马甲就上了车。在车上,一个小负责人点名并给我们一人发了两百元现金。返程的车上,由许多工人在抱怨工资不高干活太累。而小负责人接了一个电话,似乎电话那头对今天的工人很满意,要求明天再拉二十多个来。
快递物流行业所宣传的21世纪智能货运实际上是建立在如同19世纪英国资本家对工人的残酷剥削的基础上,智能也仅仅是基于对机器的节约和对人力的极端浪费上。每个工人计算下来每周工作时间高达72——84个小时,组长与经理不干活,只是在里面走来走去,吆三喝四,下达一些没头没脑的指令。室内不通风,烟尘弥漫,各种射线扫描也对健康有害。在劳动时工人甚至没有喝水的时间,在中午的时候我们的午饭完全不足以填饱肚子需要自行购买食物,而水也需要自行购买。
b 绿化
2019年4月5日晚,我们几位朋友再次来到马桥,观察了一番,住了一晚后,第二天挑了个绿化的活儿。我们乘车一路北行,最终来到了环境保护部环境发展中心(这是楼上的字,这个地方门口写的是“中日友好环境保护中心”)。听人说,这次来是因为这里的领导这几天要过来视察,所以要赶紧干好这里的绿化工作,因此就招了一批临时工帮忙。
我们的第一个工作是平整土地,用铁锨背砸碎土块砸平地面,将砸不碎的石头挖个坑埋起来。这个工作不累,但是很震手。在干这个的过程中,还要顺便用铁锨修整路边石旁的土,以使其看起来整齐一点。同行的两个女生很受照顾,被派过去捡捡垃圾,是很轻的工作。
干完这些,我们被分配去搬草皮。草皮大小不一,有的很重,要把它们从车上搬下来送到花圃里面。开始我们可以用手推车搬,后来就得一个个用手搬运。因为干活的人多,要做的工作少(上午十一点半休息吃饭,我们有三四个小时的时间工作,然而只有这一车草皮要搬),所以工人们都开始偷懒。时不时在厕所躲着,更多的是站在卡车旁边聊天,过几分钟才搬一捆草皮,工人们也劝我们少干点,于是我们也学他们的样子干活中,有一个外面的老奶奶递进来一个塑料袋,想向我们要点草皮的土回去种花,工头答应了他,让我们给她弄土,然后从栅栏上递了过去。
十一点半,我们放下了工具去外面吃饭,因为这里不管饭。外面有个地下美食城,十五元一荤两素主食自取,工人们大多选择两人吃一份,多拿点主食,这样一个人也就不到十块还能吃饱。但是到了我们一行四人,他们却多要了两元,因为“多一个人吃主食要加两块钱”。
中午,工人们吃完了饭,回到了工作的地方,还没到上工的时候。天很热,工人们把外衣扔开。他们一身泥土,点起一根烟,一边散着步,一边欣赏着枝头的鲜花。普通、甚至又脏又破的衣服,晒黑而满是皱纹的脸和粗糙的手,与枝头鲜亮,明艳,夺目的鲜花映照在一起。
下午干活,主要就是拿铁锨去平整其它的土地,石头不再埋,而是用车推走,干完之后还用扫帚扫干净路边。这个工作的困难在于有些地方有树根,很难挖出来或者砍断。之后的工作是用铁锨松土,将很硬的土地用铲子挖起来再拍平,这个工作很费力。然而,干完之后,一个小型机械(我说不清算不算挖掘机)过来,将那片土地上的植物全都铲掉,而且土也随之被翻起因而松了,也就是说,之前的工作基本毫无意义。那两个女生这个时候就主要负责运垃圾和扫路面。引起我们注意的是,一个工头和另一个负责人对两个女生十分照顾,他告诉我们照顾小女孩是惯例,就算来了不干活也得给钱。
这一切都结束之后,我们被安排的最后一项工作是铲掉一片土地上的月季花。这项工作很难,因为月季花的根在土里很结实,又难以找到,这项工作难住了我们中的很多人。这项工作干完,我们一天的工作才告终。
回程车上听着工人们三三两两的一路聊天。有人聊凉州的大火,但更多的人是聊身边的事。有人说这次给的太少了,之前这种工作要给180元。他们还抱怨不该招那两个同行的女生(她们上午干的活很轻,而且比较少),因为“老人,女的,小孩这些都是混事的,干不了活”
c 冷库
2018年10月,有四位朋友在马桥参加了冷库的工作。我们一共是三十二人人,到了冷库后。中介带着一个肥头大耳的经理一并来到我们跟前。该经理是该冷库(中粮下属)唯一的合同工,即事业单位雇员。其将我们(新员工)分成三组,并交由三个(老)员工带领;并且由中介任命三个对接的人员。中介选择了一个在这里连续做了四班的小个男子(白班 夜班连续上),该男子和中介也很熟悉;而后该男子任命了一个与其熟识但身体不好的中年微胖男子(脸色潮红,常有咳嗽)担任一个组长。另一个则是自荐。接着是排队,将一共分为6队,每个组长领两队。
但是进入冷库之后,并非如此。我们8点到的冷库,9点之后还没有把我们分配好,我们被老员工选择,跟随其进入冷库搬运(一队四人),负责将清单上的货物取出,或者将新进货送进冷藏区并摆放。冷库的管理实际上并不严格。每次进入大概20-30分钟左右,会发放(堆在一起让人选,大半坏了的)防护服。老员工本身也比较磨洋工,所以我们负责的事大半也都磨洋工了。工人可以去抽烟,也可以上厕所,有时间限制但是没有监督…… 大部分临时工在晚上6点之后就不干活了,坐在一起闲聊。一些正式工也有些消极怠工。
午饭是炒饼,很干,酱油很重,似乎要掩盖掉品质问题。就着大蒜可以勉强下咽,但是工人们都很快吃完了。
下午两时被叫去一楼搬运货物,使用地牛(总负责的队长叫去)。做完工后无事,亦无人寻找,至四点半,则又被寻去进冷库。但进一次后无事,后来有单子,都是一堆人(年龄较小20以下)进入,可以闲聊,老员工就不进去了。大部分人嫌冷也不进去,到了6点之后便无事可做。总负责经常抓工,但是只要谎报时间亦不强求,除感到寒冷以外,整体较为轻松。与总负责一起闲聊时,老员工也有参与,整体较为和睦,带有某些国企的特点。
4 利润与利益
市场的扩大给企业引入了更多的波动,带来了更大范围内时空的诸多不确定性,从而带来了对劳动使用需求的波动。企业和雇主更倾向于以低谷期的饱和值为限雇佣劳动力,而其余时期的劳动力需求,则使用临时雇佣的方式解决。从人员上看,干零工的大多是三十岁以上的中年人,许多四五十岁的样子。由于劳动力充裕,企业一般招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做长期工,他们灵活且身体状况好,适于稳定地劳作。而这些中年人则只能被压低价钱,招去做零工和短工。由是,除了少数如双十一之类的用工高峰时段,零工的价格总体上低于长期工和正式工,同样的劳动能够创造更多的剩余价值。
同时,零工降低了周转所需要的资本,提高了资本的使用效率。原先需要按照月度以至年度安排的劳动报酬被短周期的报酬替代,减少了周转所需的资金量。同时,由于减少了五险一金和个税的支出,事实上为企业节省了大量可变资本。在劳动密集型产业中,人工成本的降低能够显著提高利润率,而进入周转的可变资本的降低更加速了这一趋势。快递业、仓储业由于电商阶段性促销等手段的存在,使这些行业面临较大的波动。他们往往以谷底所需数值招聘固定工作人员,其余以短期工乃至零工替代。据了解,富士康等代工厂也通过招募临时工解决订单高峰期用工问题。其中,郑州富士康调用鹤壁煤矿工人,北京富士康调用天津职校学生等,在马桥圈内已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了。
此外,企业发放劳务费给零工中介,零工中介再通过现金发放酬劳,撇清了劳动者与企业的关系,使企业不必承担工伤工亡和意外事件的责任,又使劳动者更加赤裸地暴露在风险面前。
在快递业,高峰期的货量大,快递企业为了快速消化存件,往往给正式工许诺更高的单间提成。然而,由于企业规定正式工扫码错误要扣钱,在高峰期,企业雇佣零工“帮助正式工干活”,而零工往往会造成一些错误,使正式工获得的更高提成以“罚款”的形式被扣回去,这样,摊到单件上看,提成有时反而比平时更低,许诺的高提成就这样被找补回去了。所以,场上的正式工对零工有着很深的敌意,一面凶狠地斥责,一面担心出错。
当然,还有一些别的更加隐蔽的因素在零工市场中运行着。企业总是由人组成的。企业若是按照工作量付酬、招人,某些小头目就有了渔利空间:冷库按照日常运营规模设置人员编制,于是,可以找些亲友吃空饷,再掏一部分钱招一些零工完成工作任务,皆大欢喜。快递和绿化中对人力的巨大浪费,除了节约机器外,也不排除能够从使用人数上彰显日常工作量的巨大,以便支持一个较真实的日常工作量所需的更大的人员编制,从而获取一些空饷之类的额外利益。除了劳动,零工们有时也是演员,只是他们不自知罢了。
三 劳动力
1 出身
在冷库,我们对同行的工友作了个访谈,这是他们的情况:
A 河北保定人,在汽车厂工作,工资有6000,出来打零工是为了赚更多的钱,国庆节没有闲心去玩。打零工时在马驹桥附近租住一日30的简陋房间。家中有地10余亩,以前种小麦与玉米,后该作种藕,农业收入有一定提高。
B 河北保定人,在汽车厂工作,刚刚工作未发工资,与同为老乡的a合住。也是为了赚一些钱来打零工。
C 内蒙通辽人,打零工,衣服穿着不是很好,自尊心强。得知我的身份是打零工赚钱的大学生时,对自身处境进行美好化处理。高中辍学。
D 陕西咸阳人,初中毕业后直接工作,当过厨师,进过剧组,最近没有找到工作在马驹桥附近打零工。无明确目标,租住房价为45一天,表兄也在附近打工。干过剧组的活。
E 甘肃兰州人,打零工为生。家中有15亩地,4口人。种地收入不足以糊口,出来打工。国庆期间不好找长期工所以在这里打零工。
F甘肃庆阳人,高中毕业,40大几,城市户口,下岗工人,贫困户。承诺补助每年1000元没有到位,据我了解甘肃白银为4000,。工作帮扶在天津,清洁工。儿子高中,收入不足以支撑生活。
G 甘肃武威人,初中毕业,农业户,家中有地,人均2亩多,土地每亩年净收入不到1000元,土地麦子产量为800斤。玉米与冬小麦一年两熟。
H 初中毕业,长期在马驹桥打工,身体状况不佳,存在健康问题,租住房屋价格为500一个月。30多岁。过年不准备回家,年后回家,过年时招工给的钱比较多,每天200多。
I 狱警,已婚,妻子刚结婚不久,国庆假期出来打零工。在这个工作之前,连着工作了48小时,但是工资依然是140元/12小时.
冷库里还有几位长期工,我们也作了访谈:
J 东北人,起薪1700 计件,计件为9件1元多,九件是一个九个格子的推车。工资平均4000多一点,过年大概能达到1万。原在北京工作,搬迁至廊坊。加班费为8.5一小时,必须计件达到一定数量才行。周围租金比北京的群租房要贵。调到廊坊后,每个人可以选择不去,干满1年有一个月工资4000,干满3个月有2000,但是似乎给的数量并不符合国家规定。而到了以后,再想要离职就没有遣散费了。而长期工一直加班,在国庆前一天干夜班做到早上5点,八点之后又在廊坊做了8小时,回到北京仓库再次做到凌晨1点,7点又赶到廊坊工作,然而加班费只有每天300元。
K 货物调度员,不愿意进入冷库,自言是在人手缺乏的时期临时过来帮忙。收入大概在6000左右。
上面这些都是男性。在马驹桥,女性出来打零工的并不多,夜班时可以看见一些年长的女性去做一些保洁或绿化的活儿。2019年4月,我们在绿化的劳作中遇见了一位同行的大姐,可以从她的故事中获知这个阶级的一些社会境遇。女性零工叫她大姐其实不太恰当。她38岁了,可是外貌要更老一些。她总是让周围的人猜她多大了,大家猜出的数字从未低于40。然而,她的确是38岁。大姐身材较胖,脸上是太阳晒伤的黑色。她上身一件黑色李宁运动装,下身一条黑色牛仔裤,脚下是一双普通黑面白底的平底运动鞋。可是,与此同时,她头发烫过留着卷,涂着明艳的口红。大姐的身上有许多伤痕,她脱下袜子让我们看,我看到脚上有一道十几厘米长的疤痕。九十年代,她的年少轻狂遇到社会上的读书无用,对钱的热忱吞没了对知识的希求。她十四岁退学了,去自己亲姑姑家做工。心中也幻想着爱情,也憧憬着未来。十六岁,她离开亲姑姑家,去到饭店做服务生。十六岁的少女,年轻的身体开始成熟,有一分骄傲和矜持,又有一丝不安和羞愧。老板看上了她,逼她陪睡,她没有答应。过了一段时间,老板改了口,让小姑娘去给客人陪酒。只要喝酒就行,一杯给十块钱。九十年代的十块钱啊!不会喝酒的小姑娘第一次端起酒杯,一杯、两杯、三杯,越喝越顺,眼前的世界也越来越不清楚……醒来,她已经不是小姑娘了。后来的她,离开了那里,去找别的生路。她年轻漂亮,被当地的官员看上,在心高气傲中就和这个男人在一起了。他是她“丈夫”,但他们没结婚,因为这个男人有妻子,她是“小三”。十九岁那年,她生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这条路毕竟不长久,在她又给那个男人生了一个女儿后,她离开了。具体为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也许是正妻打上门来,也许是那个男人厌烦了,也许是她自己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于是,她遇到了第二任丈夫,这次是结婚了的。我们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嫁给他,也许是她想凑活过安稳日子,此外别无他求。人生哪那么简单啊!这个男人十分“大男子主义”,对她张口就骂抬手就打,没有一天不打她,她全身新伤接旧伤。她和这个男人也有两个女儿,最后她终于忍不了,和他离婚了。
她四处漂泊,什么都干。站街、开足疗店、干包装、干快递……大多都是些零工。她最后到了广州,那里的临时工是八小时工作制,加班有加班费,饭虽然量小,但是价格十分便宜。与她一起到广州的许多人都留在了那里,但她受不了那里的气候,于是北上,来到了北京。她来马驹桥干了一段时间零工,她厌恶这里的生活。北京的临时工大多一干十二个小时,很少给加班费,饭也不那么便宜。她后悔了,想再干几天挣点路费去广州,以后就在那里生活了。大姐现在单身。据她说,半年前有个十九岁的小男孩想娶她,被她拒绝了,她觉得那太不好了。她现在就想嫁个普通人,安安稳稳过完人生。
2 生活
a 居
在2018年秋冬,住的房间短期每晚20元一人,40元一间;按月居住租金为400到800不等。部分工人长期租住,只有一张床与充电器,有人在晚上归来时回去里面煮面等,屋中气味较难以忍受。被子也有一股臭味,屋内很冷,我被冻醒过。
在2019年新年前后,这里的房屋的价格似乎变化不大,我们问了几家,价格都在一间房30-80一晚之间。
到了2019年4月,价格是50元一晚,平均每人25元。进去以后感觉环境比之前好了一些,气味(这里的气味是一种特殊的东西,不是臭味或别的什么,只有亲自闻过了才能知道,难以描述)不那么浓,房间也干净了一些。这可能是因为上次住的二层,这次住的三层,似乎三层整体比二层要好一些。某朋友住的房间里还有电热壶和半盆水,加上听到房东的聊天,我们觉得,可能是这里之前有个租客但是短暂离开了。
工人把网吧当作了一个游戏加睡眠的地方。我们凌晨 4点多进入其中观察,大约有四分之一的工人在椅子上睡觉,部分的电脑还亮着。有两位工人电脑里的黄色视频还在播放,但是人已经睡着了。
2018-2019年的跨年夜,我们随机进入一家网吧,发现还是有许多人在这里睡觉——这里很多人拿网吧当住所。
b 用
当地物价和北京相比没有明显下降,只是在去除了相应的地租成本的基础上的下降而已。
商业街沿线有好些衣帽服鞋店,有许多青年在里面购物,他们大多是在亦庄或别处打合同工的,有这个消费能力。这里的很多小店铺比较廉价,有好几家服装店我几次去都在打广告说本店倒闭清仓,然而一直都没有倒闭。
晚上,街上有人摆摊卖东西,包括衣服,鞋之类的,都不很干净整齐。引起我注意的是,摊子上有好几双旱冰鞋。这里的人应该没有需要这个东西的,所以在这里卖这个很奇怪。有一个人过来问了问价格,某件衣服35元。鉴于种种奇怪的情况,这些衣服的来源很值得人怀疑。
清晨,在人流聚集的街边,也有一些衣服摊,摆了一些衣服和鞋子,廉价出售。闻到上面有很浓的冰箱的味道,来源颇可疑。
c 财
各种办信用卡和小额贷和网贷的,为工友们提供着短平快的刺激和诱惑,但一旦依赖上,就会上瘾。工友们往往办了多家,借新卡倒旧卡,拆旧账还新账。这些办理点还为工友们提供pose机,方便他们倒账。认识的一个工友,用九种信贷平台和信用卡相互周转,借出十万元为父亲办丧事,再每月用甲银行刷pose机,收到款项还给乙银行,再用乙银行刷出还丙银行,如是周转一番,使各平台都得到偿还并再次借出。然而,几个月下来,每月的利息,再加上还不上时的罚息,早就超过了本金。
街上常有几个人在喊着200元,我们以为是招工的,结果发现是收购手机号的,这里有许多收购手机号的,大概200元左右一个,据有的人说这是用于电信诈骗的。还有人收购微信号,500元一个。
街上还有一个看起来格格不入的牌子,写着各种高端的词,物联网、互联网平台、新经济之类,但实际细看会发现,这是个传销宣传。
d 娱
许多工人把网吧当作了一个娱乐、游戏加睡眠的地方。在18年10月时,我们 4点多进入一家网吧,看到除了睡去的和看黄片的,许多人还在打游戏,游戏以画质极差的页游和穿越火线以及lol组成。
11月时,我们在商业街上看到有一个小胡同口写着网吧,大概深入胡同二十多米,找到了一家网吧,门口没有任何牌子。这个网吧3元一个小时,里面人满为患,基本都是男性。这里的人在网吧里看快手,看电视剧电影,玩页游英雄联盟和CF,还有的人在看彩票,当然还有许多人在这里睡觉。
跨年夜时,查访的同学就在城中村里找了家网吧,但是价格高了不少,分5元区和6元区,他选择了5元区包半天,花25元。这个网吧游戏不是很多,大部分都是各种吃鸡,页游,CS,英雄联盟等等。看了一下配置,电脑使用的是GTX750Ti显卡。大家基本没有聊到跨年,而是各种说游戏。这家网吧的顾客里除了做之前那家网吧里的人做的事以外,还有人在赌博,以及有两三个人聚在一起在看几年前的大阅兵。新年到来之后,大家随口聊了几句2019年到了,开了几句玩笑,然后继续玩游戏。有一个人坐在电脑面前,看着《熊出没》,他至少二十岁了。我本以为这个人已经比较特殊了,然而坐在我后面的一个人,一边抽着烟,一边用电脑看《今日说法》和CCTV12的别的节目。但是他们的确没有很丰富的生活,很大的闲暇。还是有人为了一百块钱左右上夜班,人们还是第二天早上爬起来挤破头找工作。所以,他们也可以被认为比我们更加远离跨年。
除了网吧,他们还在等活时在街头聊天,这也算是他们的一种娱乐吧。一位来自衡水的小伙子卷起一本山寨医院广告册:“我是中央电视台记者。请问你对马桥生活有什么感想?”第一位受访者:“真操蛋”。第二位受访者:“骗子太多了”。第三位受访者:“都是骗子”。接着是一顿打闹。
跟他们聊起天来。他们聊的东西各种各样,比如谈论熟识的某个人得了性病四处借钱、河南人很多都不是好人、马驹桥的性工作者如何如何、马驹桥的人很多都跑去了固安之类的。
e 食
18年11月,我们清晨5点左右到达马驹桥时,天仍是漆黑的,聚在一起准备找工作的人这个时间段大部分已经集中在玉林烤鸭店西北的十字路口,可能是因为这里有一些卖早点的。早点有包子、馅饼、煎饼、豆浆等等,价格基本和一般地方没有多大区别。问了煎饼摊摊主,说只有早上卖,到了上午就走,盈利比这里打工的临时工高不少,一个月能挣个七八千。晚上我们乘车一个多小时后返回马驹桥,下了车后一起去周围饭馆吃饭,发现那里的价格和一般饭店价格差不多,而且很多一看就像是临时工的人在那里吃饭。
夜晚,在商业街以东的背街小巷里,常年有几处摊贩贩卖炒面、炒合菜等食物,价钱都在五元上下,味道不错。
跨年夜的十二点整,街上几乎没有人,但是小卖部和几个小饭馆还是一直开着,可能是准备接待晚上从网吧里出来消费的人。早晨四点,对面的小饭馆里有一些人在吃早饭。早饭种类很单一,粥,小笼包,鸡蛋,咸菜自取,这里很多小饭馆都这样,附带着卖这样的早餐,只不过种类可能有些变化。买一碗粥一笼小笼包一个鸡蛋,一共花了9元。食物并不好吃,小笼包肉很少,味道有点怪。
19年4月,零工实践的四位同学换了另一家店。这家店和其它这里的早餐店一样,咸菜免费自取。一行四人点了一碗粥三碗豆浆四个麻团一荤一素两屉小笼包,一共花了28元。这里的小笼包量比较大,但是味道一般。出门以后,我们发现这里还有别的食物供应。我们到了此前常去的商店买东西,主要是买水。本想买之前一直都买的便宜的润田,结果发现找不到了,只剩下一些大厂子的水。于是只能花三元钱买了一瓶纯悦带走。这两种水价格差不多,但是润田要多半升左右。
f 色
在马驹桥,许多零工形单影只,对人的需求只能在最低层次上满足。
在18年10月清晨的走访中,我们发现有几个工人在网吧上黄网看日本片,但是当时时间已经是快要5点,按照常理来说应该是即将工作的时间,所以较为奇特。而且有两位工人电脑里的片子还在播放,但是人已经睡着了。
在18年11月我们去西江头打零工的行车路上,行车途中,坐在车厢里的一个工人用手机看黄色视频,还开了声音外放,视频里的声音整个车厢都能听的很清楚。周围的工人们听见了,过来围观,并向他要视频资源。在归来途中,两位老哥聊起了身边的女性,其中一位似乎吹嘘自己有一个湖北籍老相好,年轻而美貌。从另一位口中约略可以知道,这个老相好似乎从事着某种不大光彩的服务业。
18年9月的走访中,我们发现该地有女性性工作者,站街的也有,开铺面的也有,都分布在商业街以东的与商业街平行的南北向的小街两侧。年龄普遍较大,我们获知的报价为150或100一次。同学在拍照时被要求删除。
在18年10月的走访中,下午五点钟,天还没有黑,就有许多性工作者站在村里的路口招徕客人,她们用的是普通话,年龄似乎比之前见到的都年轻了一些。
有几位揽客者向一位朋友报出的价格是200元一次。第二天的晚上七八点,另一位朋友发现了十几位揽客者,被告知的价格则是100元,是对前一位朋友报的价格的二分之一。
人的全面的爱,被简单地降低到了肉欲的满足,大多数时候还是幻想中的满足。这大约是抽离了一切高于动物的内容之后的爱吧?
g 身
这些马桥的零工们身心状况如何呢?先看看健康和卫生状况。谈到卫生,就会想起那些居住地方的那些无可名状的臭味。马桥大部分公寓是没有独立卫浴的,洗澡很不方便,这大约可以解释他们的个人卫生状况。大部分工人没有洗澡与洗脚,鞋与袜子也是。在给工友绑鞋子和解开的时候都可以闻到一股臭味。他们的整体精神状态也不是很好。
在闲聊中,当一位朋友表现出略懂一些中医知识时,很多工人都在询问健康问题的解决办法和途径。大部分人告知他们的睡眠不足,饮食不健康也不规律,卫生程度不够好。在找不到价格合适的房间时他们会选择住网吧,部分人员会通宵打游戏,到了早上还是会出来打零工;部分选择睡觉,但是由于只是椅子而且有灯光以及别人,所以睡眠质量不好。
若在网吧睡去,便无法得到充分的休息。第二天投入高强度劳作,难免要出些状况。猝死并不是十分罕见的:
18年10月,有朋友在第一天晚上找到房间后熟悉情况时发现了年龄大概在30岁左右的街边死者,在去试鼻息时没有感觉到,出于内心的恐惧我走开了,该人的胳膊不自然的弯曲,鞋子是黑布鞋,已经十分破旧,没有看到袜子,比较瘦。躺在距大道不远处的小巷子里的阴影角落里。在与工人闲聊之中,有人提及前天也就是在10月1日时见到有人在该地海澜之家门口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挂了。但大部分工人下意识的认为死者死于懒惰,他们认为这个时代只要愿意卖力气就能活下去是非常不错的。
他们的生命就在日复一日与年复一年中这样度过了。早上5点就需要起床去寻找工作,晚上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疲倦的身体没有一丝的气力去洗涮身上的污垢。
h 心
在普通人看来,零工们的科学水平不是很高,文化水平也是,以及数学水平也是。在运输车上,工人大多在玩手机或者闲聊。大部分人虽然初中毕业,但是简单的乘法问题也较难算出,有人将30乘以40算作2800。也有些工友以为电视剧中的人物中枪和死亡是真的,其中出血也是,颇讶异于曾在剧组工作的工友居然演过死尸并且没有真的死亡。
然而,他们是人,有人的感情,有人的生机,有他们自己的对生命的表达方式:18年10月的早上招工时,有两个人在街上一直发出奇怪的声音,而且在路上反复的走来走去,但是据观察没有发现一些精神不正常的表现,或许是单纯的想要去吸引人的注意力。
街头的十余家刺青店,似乎反映着这些打工者们对自身生命个性的追求。当然,还有对美的追求。
又记起绿化劳动的那天中午,工人们吃完了饭回到了工作的地方,还没到上工的时候。
同行的女生摘了一朵花戴在头上。那位大姐看到了,跑到树下,摘下一朵白玉兰,叫她过来,为她细心戴在头上。旁边另一个女工走过来打断她,笑嚷着说小姑娘就该戴红花,戴白花像什么样子。说完,这个女工跑到旁边摘了一朵红花,大姐接了过来,给那个女生戴上。工人们看到了,也都出着主意给她戴花,大家都笑的很开心。
这时候,一上午疲惫、满身尘土、对两个女生受照顾有些不满的工人都看向了这里,纷纷指着大姐和那个女生笑了起来,笑的是那么开心,那么温柔,那么慈眉善目,那么看不出上午的不满,那么无忧无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特之处,但是,人和人的差距真的没有那么大。很多时候在,我们以为差距很大的地方,其实没有什么差距。
3 观念
a 对劳动的观念
日结工对我们较为友好,他们这样繁忙的目的主要是为了多挣一些钱,有的是因为花费巨大,而有的是因为是家里的顶梁柱,每天平均下来不到200工资,和随时找不到工作的风险让他们无能为力。其中有一个工人想要通过罢工的方式来提高工价,但是另一个工人立马反驳他:“过了这两天人家连都不要了,你不干有的是人干。”18年10月份我们去的时候恰逢低谷期,市面上大量的劳动力过剩,很多工人没有找到工作,这也可以解释工人们为什么不愿意罢工,他们说:你不愿意干,总有别人会去做。
在和工人闲聊时,可以注意到几乎所有工人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被剥削。他们朴素地认为这个时代已经很进步了,只要肯干活愿意去卖力气就能活下去。他们的关注比较质朴比较简陋,从未考虑当然也没有时间去考虑这类“矫情”的问题:打工是为了活着,那么活着是为了打工吗?
在闲聊中,一位临时工在跟周围的工人们大声地说,如果大家都不干,工资就能提高了,可是大家都是五湖四海来的,都怕挣不着钱,不团结,所以不行,而少数民族的人就很团结。有一位工人说,这个工作前几天能拿270元。有一位临时工认为收入较低的原因是长期工过于懒惰,他在同样的仓库调度时,每件收入只有3毛,但是工作效率高,收入可以达到7000多,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被剥削价值。
绿化时遇见的那位大姐则是另一种精神样貌:声音洪亮,声音很大,总是在大声的笑。干活麻利,动作有力而灵活,比男人要强。她很受人欢迎,在厂子里干活,年轻人都愿意跟她在一起,甚至说“你走我们就跟你一起走”。她很积极,她说要她干活她就尽力干,要她休息她就使劲休息,她不一天到晚想着舒服,舒服是留给死人的。她不承认自己是在打工,她纠正别人,说她是在工作。大姐很能干活,曾经有一个月,她连干24小时,睡几个小时再接着干24小时。那个月她挣了一万多块钱。
b 对劳动者的情感
当工人得知我们贫困学生身份(伪装)时对我很好,他们有一种对知识的盲目的崇拜或者敬仰。但对其他劳动者则是另一种态度。当然,也有例外。
今年4月的绿化打工,有两个女生同行,她们的身份是“高中辍学想来北京工作于是就找到了那个在良乡当保安的老乡一起打个工”。她们两个便很受工人们照顾。那位大姐大笑着说,希望自己也是个小姑娘,能去干轻活。她觉得她们白净、斯文、手上一点也不粗糙、戴着眼镜,像个大学生,不过最后还是相信了她们是她们所说的那个身份。大姐嘴上不饶人,但是却时时带着两个小姑娘,告诉他们要小心想占便宜的工头,教她们怎么干活轻松,怎么偷点懒。她还帮她们应付工头,打圆场,为她们挺身而出。
在一个没人的地方,大姐坐了下来,和她们东一句西一句的聊。
“阿姨问你,这书咋就不读了啊?”
“学习不好,高中毕业没书念了。”
“听阿姨一句劝,咱回去读书,哪怕去学门技术也行,别干这些活,这些活哪是你干的啊?”
“这确实太累了,我以后去饭店端个盘子啥的吧。”
“闺女,你信阿姨不,咱别去饭店干服务生,说啥也别去。这服务行业,阿姨都干过,不是那么好干的,这钱那么好赚呢?不还是吃年轻的饭。”
大姐见她们沉默,叹了口气:
“闺女你别看北京人有钱,别以为着来这挣钱容易,这的人啊道貌岸然,啥都干得出来……闺女咱听一句劝,咱回去念书……”
这样的情感其实是不多见的。许多人对周边的人保持着一种无谓的态度,这或许是重压之下的麻木吧。在闲聊中时常发生的是戏谑与嘲讽。个人在这里通过对他者的戏谑获得某种成就感和自我满足,稍稍能够慰藉在日常工作中饱尝各种不快的心灵。
四 未来
这两年,随着“清理DD人口”等政策的施行,驱离与拆除成了马驹桥的日常。
19年4月走访时,城中村被拆的更明显了,跨年夜呆的那家网吧,上个月到那里时外面的楼梯还在,这次外面的楼梯也拆掉了。街边很多违建拆掉,让我们这些这对这里很熟悉的人差点迷路.
此时是四点半,不过街上几乎一个人也没有,也没有招工的人,惯常人员密集的路口也是一个人都没有。这个时候天很冷。
半个小时以后,街上依然几乎没有人,也没有招工的人。在过去,五点的时候街上应该有许多人等待工作了。可能是太冷的原因,这个早上却没见到他们。
政府的大喇叭一直在滚动播放,内容大致是马驹桥这里自发形成了劳工聚居地,人员聚集车辆乱停,严重影响了交通秩序和社会秩序,政府要求他们“立即停止这种违法违规行为”,自觉开走违法招工车辆(还有的没听清),政府将依据相关条例(没听清),将进行清理整顿,维护人力资源市场秩序,禁止非法招揽工人云云。内容大致如此,有的没太听清。当然,打击非法用工有时与保障当地居民收入是矛盾的。毕竟,房租是当地居民的主要收入来源,人走了,中介没了,房子也就租不出去了。很多时候,当地的基层政府仍在这两端小心翼翼地寻找着平衡点。
这里封闭了几个厕所,取而代之的是一些临时移动厕所(不过似乎也没有清洁过)。
有人说,马驹桥人比原来少了很多,得少了三分之二,人都跑出去了。有人说自己去南方干过临时工,北京的临时工都12小时,广州的临时工一律八小时加班还给加班费,给的钱也多,广州临时工住的地方附近饭虽然量小但是便宜,比北京实惠。
在马驹桥,我们今天可以看见人在一种特殊的环境中呈现的状态。然而,这个环境正在经历一种与它的现状相对抗的改变,而这种改变似乎是个体很难抗拒的。由于环境变化,许多人正在或将要离开。未来,马驹桥或许会像其他乡镇一样,成为首都的某个城市功能组团,成为一堆商品房小区和购物场所,就像漷马路两侧的地块一样。
每个人都在生活。
如果所有的人都能挣得自己应得的幸福,那该多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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