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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寻乌调查》:繁荣与衰落:寻乌城的商业图景

发布时间:2025-06-09 16:16:03

  每一座城市,都是一张棋盘,经纬交织的街道上,摆满了名为“商铺”的棋子。人来人往,货进货出,每一次交易的完成,每一次算盘的脆响,都在无形中决定着棋局的走向——是走向兴盛,还是滑入沉寂。1930年的寻乌城,便是这样一张历经沧桑的商业棋盘。当毛泽东带着他的调查组,以一种近乎解剖学的精细,俯身审视这张棋盘时,他所描绘出的,不仅是一个偏远县城的商业百态,更是一幅中国近代社会经济在历史洪流中剧烈变迁的、充满张力与矛盾的生动图景。

  曾几何"一掌平"的绸缎,在柜台上泛着柔光;从赣州运来的纸张、笔墨,带着书香,满足着“功名顶戴”时代最后的余晖。在清朝光绪年间的鼎盛时期,寻乌城是当之无愧的商业重镇。它的繁荣,源于其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一个连接赣州与东江水系,贯通江西与广东的“中站”。北半县的澄江、吉潭,南半县的篁乡、留车,甚至平远县的八尺,都要到寻乌城来办货。货物在这里集散,人气在这里汇聚,这座小城,曾是区域商业脉络中一个搏动有力的心脏。

  然而,历史的车轮无情碾过,商业的版图也在悄然重绘。当毛泽东的目光投向1930年的寻乌时,昔日的繁华已然褪色,一种“寂寞的情调”笼罩着坚城内外,只有在“一、四、七的圩期”,才临时地热闹几个小时。这份衰落,并非无源之水。《寻乌调查》以冷静而精准的笔触,揭示了其背后深刻的经济逻辑。

  衰落的根源,在于商业控制权的转移。梅县的洋货和兴宁的布匹,如同两条强劲的新生动脉,绕开了寻乌这个旧有的中枢,直接向周边地区供血。过去,寻乌的商人可以悠闲地做着转手贸易,将赣州的土制货色销往东江;而今,物美价廉的洋纱、洋布,新奇实用的洋货,通过更便捷的路径,彻底夺走了赣州土货的生意。更重要的是,随着“功名顶戴”时代的终结,对绸缎这类奢侈品的需求锐减,寻乌作为赣州绸缎主要中转站的地位,也便轰然崩塌。

  《寻乌调查》写道:“寻乌城是这样一个手工业商品和资本主义商品交战表演了剧烈的荣枯得失的地方,怎么不值得我们注意呢?”这便是理解寻乌商业图景的钥匙。它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战争的一方,是代表着传统与过去的赣州土货;另一方,则是代表着新潮与未来的梅县洋货。而寻乌,正是这场战争中一个失守的阵地。

  让我们跟随调查报告的指引,仿佛穿越时空,漫步于寻乌城的街市,亲眼看看这荣枯得失的具体样貌。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关乎民生根本的盐店。城内有五家盐店,本地籍的汇通、新发昌,与外地平远、万安、泰和人开的韩祥盛、周裕昌、万丰兴,共同构成了盐业市场。它们之间,不仅有资本大小的较量(汇通本钱三千元为最大,新发昌不足百元本),更有“潮盐”与“惠盐”的品质与价格之争。潮盐质优价高,惠盐质差价廉,寻乌人“要是贪便宜的人才吃惠盐”。寥寥数语,便将市场的选择、商家的策略与消费者的心理刻画得淋漓尽致。

  再往前走,便是数量最多的杂货店——大大小小十六七家,构成了寻乌城最斑斓的商业色彩。调查报告不厌其烦地罗列了一百三十一种商品,这份清单,堪称一座微缩的近代商品博物馆。从牙粉、牙刷、胶底鞋,到手电筒、钢笔、温度计;从金字、三炮台、哈德门等牌子的香烟,到花露水、雪花膏、爽身粉;再到孩童手中的小洋枪、小火车、不倒翁……这些被称为“洋货”的商品,绝大多数来自梅县与兴宁,它们如涓涓细流,渗透到这个内陆县城的日常生活之中,改变着人们的生活习惯和审美观念。

  而在这场商业变革中,人,永远是故事的主角。《寻乌调查》没有停留在冰冷的数据上,而是为我们描绘了一系列有血有肉的商人形象。

  我们看到了郭友梅,这位五十九岁的万安人,是调查会的重要参与者。他本是城中最大的杂货布匹商“郭怡和”的店主,在光绪末年,曾做得二万元上下的生意,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家大商店”。那时,周边乡镇的商店都要到他的店里来“缴”货(赊借货物)。可如今,时移世易,经济大环境恶化,农民无力还账,商家也无力向上游的赣州、梅县“缴”货。郭怡和的生意一落千丈,从昔日的辉煌,走向了今天的勉力维持。他的个人命运,正是寻乌城商业变迁最深刻的注脚。

  我们还看到了罗义成,一个白手起家的励志典型。这位兴宁人,早年只是挑着糖箩子,在县城及四乡“敲糖子”,或者用糖换些头发、烂铜烂铁。就是这样,他靠着三十多年的勤俭与积累,发了财,开了自己的杂货店,一开就是“十大几年”。他的故事,展现了传统中国商人坚韧的生命力。

  同时,我们也看到了商业背后复杂的社会关系。比如杂货店的学徒制度,学徒三年出师,要先帮老板做一年。这一年里,没有“薪俸”的名目,但老板要为他置办全新的冬夏衣服,若他回家娶亲,还要送上盘费与厚礼。一年之后,才开始有正式的薪俸。这种看似温情脉脉的“先生”与“徒弟”关系,与现代的雇佣关系截然不同,它模糊了阶级界限,充满了人情世故的色彩,是传统商业文化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那么,这幅繁荣与衰落交织的商业图景,究竟揭示了什么?

  它首先揭示了一个时代的转型之痛。寻乌的商业,是典型的“通过型”经济。它的命脉,掌握在别人的手里。当外部的贸易路线一变,它的地位便岌岌可危。这不仅是寻乌一城的命运,更是近代中国无数内陆城镇的共同写照。在全球资本主义与现代工业的冲击下,传统的、以地域特产和手工业为主的经济体,显得如此脆弱。

  其次,它深刻反映了经济与政治的共振。调查报告敏锐地指出,寻乌的商人阶层虽然存在,但力量弱小,并且严重依附于地主阶级。“商人而能向政界话事的”,如豆行老板何子贞、水货店老板黄光甫等人,无一不是与旧有的政治势力、封建豪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虽是商人,却常常是地主利益的代言人。这说明,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国,商业资本远未发展到能够独立挑战封建权力的地步,反而常常与之媾和,共同构成统治阶级的一部分。

  最后,它彰显了调查研究的根本目的。毛泽东之所以要如此细致地描绘这幅商业图景,并非为了学术研究,而是为了指导革命实践。他需要知道,城里的哪些人是我们的朋友,哪些人是我们的敌人;商业的运行规律如何影响着贫农的生计;在革命之后,我们应该采取怎样的城市政策和商业政策。通过调查,他明白了“争取城市贫民一件事,一般同志不感觉它的重要”,而高级指导机关虽感觉重要,却“不能把具体工作方法指示出来”。《寻乌调查》,正是为了寻找这个“具体方法”。

  今天,当我们重读这份关于寻乌商业的“诊断书”,依然能感受到那份求真务实的震撼力量。它告诉我们,要理解一个社会,就必须深入它的肌理,触摸它的脉搏,看清它内部物流、资金流与信息流的每一个细节。繁荣与衰落,从来不是抽象的词汇,它体现在每一家店铺的兴衰、每一位商人的命运和每一件商品的流转之中。这幅寻乌城的商业图景,既是历史的记录,也是永恒的方法论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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