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广州那年二十三岁,身上揣着三百块钱、一张身份证,还有我妈缝在裤子内衬里的手机号。车是隔夜的绿皮火车,从沈阳出发,一路晃到站时,我后背都黏在座椅上了。那是夏天,南方的热让人喘不上气,但我还是觉得“这就算是开始了”。那会儿我不知道,这一“开始”,能把人榨成什么样子。
第一个工作是在番禺一家做音响线圈的小厂。我进去时,厂门口正卸一车铜线,那些线晒得发烫,我下意识就接了一个,结果烫起泡。领我进车间的师傅笑了:“你是北方来的吧?”我说是,他说:“这地方,不把人烫几回,人是不会死心的。”
工厂的活儿不难学,按部就班,按键、绕线、截断、测试、打包,跟流水一样重复。难的是你不能出错,出错就罚款,严重的要扣全勤,连宿舍水电也不让你用。我记得有个工友把一批货绕错了颜色,主管上来一耳光,把他打到地上。他不敢还手,只是边爬起来边说:“我赔、我赔。”他赔了八百块,整整是他那个月的工资。
我头三个月每天下班后躲在床上不敢动弹。不是累,而是心里难受。我爸是工人,下岗那年哭着喝酒。他跟我说:“你出去打工,不能给人家惹事,活得像根针。”我记住了。所以别人被打,我不吭声;别人加班,我跟着;别人吐血不休息,我也照常干。可我还是出了事。
第四个月,我手上的老茧裂开,血渗进铜线,产品报废了三十个。我写了检讨,罚了五百块,还被换去夜班。夜里十二点到早上八点,车间像个蒸笼,汗流得像小溪,我裤腰上的盐结了壳。那时候我想过跑,可是一想到车费、回家的脸、还有我妈的眼神,就打住了。
厂里出事的频率越来越高。一次是机器掉下来,砸断了一个小伙子的脚趾;一次是电路短路,一个女工手指被烧糊;还有一次,一个人被卷进机器,没抢救过来,尸体被送出来时只剩半条腿。我亲眼看到的这些,都被厂方压下来了。赔一点钱,签个协议,连“工伤”字样都不许出现。人命在这儿,不值钱,像耗材。
我曾在辞职的前一天晚上站在天台上抽烟,脚边就是黑漆漆的街。那晚风特别大,我突然想跳下去,真的。不是想死,就是想看看,掉下去到底疼不疼。结果我没跳,因为一想到妈在家里等我电话,我的脚就软了。我哭了很久,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哭得像个小孩。之后不再哭了,连眼泪都觉得浪费。
工厂后来的待遇越来越差。产量加倍,工资却没涨。有一次我站了十八个小时,腰疼到站不住,被迫坐地上,结果被主管写了报告,说我“违反劳动纪律”。我把报告撕了,头一回动了手。他没还手,只说了一句:“不想干就滚。”我就滚了。也没补偿,连最后半个月的工资也没拿全。
后来我去送快递,搬水、送外卖,做过保安、当过临时搬运。我以为自己见识够多了,但真正让我服气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清洁工。他每天凌晨三点扫街,扫到早上八点,然后再去看护老人的钟点工。我问他:“你不累吗?”他笑了,说:“累咋了?我又不是不活了。”
我当时没懂那句话。现在想来,那不叫乐观,是习惯,是长期在困境中熬出来的一种钝感。你问打工人怕不怕累?我们怕饿。你问我们有没有梦想?我们只求别再降薪。你问我们有没有希望?我们只想明天不要出事。日子被压得扁平了,活着本身成了最现实的愿望。
我听过人说,“你们这些人,要是肯读书,就不会这么苦。”但你问问,一个农村孩子能不能真的上得起好学校?能不能考上重点大学?就算他考上了,能不能负担得起在城市的生活费?很多人没走出县城,不是因为笨,而是因为家里连三百块车费都要借。
我的一个兄弟,十七岁出来打工,二十岁得了胃癌晚期。他笑着说:“厂子空调太足了,凉进了胃。”我们一群人给他凑了点钱,他拿着去做了一次化疗,然后就不见了。有人说他回家了,有人说他死在了出租屋。我想他可能是真的想回家,可回家的路也不是他能选的。
有时候,我梦见自己站在工厂门口,一批批工人走进去,像被程序写好的机械。他们没表情,也没声音,一双双手上都是裂口、老茧、灰尘。梦里,我不敢喊他们,因为我就是其中之一。如果喊了他们,我就必须先喊醒自己。
现实不需要梦,它早就是一场梦魇。你醒着,你也在做梦;你闭上眼,也还是在原地。
我现在还在送外卖,冬天冻得手指发紫,夏天热得后背起疹子。有人说,送外卖自由啊,可以多劳多得。我笑着点头,可你知道吗?雨天一单三块八,风大一单也不过五块三。有时候系统抽风,你在天桥下等一个小时,还不如去捡瓶子。
我试过想写东西,把自己的经历写出来。我打开电脑,打了三百字,就不敢写了。我怕说出来没人信,怕说出来也没用。后来我想,不如就这么活下去,像块被拧干的布,丢在角落,等干透了,再看还能不能吸水。
可我不甘心。我想说,我们这些人,不是没有声音,而是你们不肯听。不是我们活得不够努力,而是你们不愿意看。
我们不是什么“时代的螺丝钉”。我们是用血肉换工资的人。我们不是失败者,我们是被丢弃的人。
就算我没力气喊了,也希望有人听见——打工人不是笑料,不是标签,不是短视频里的“接地气”。打工人是活生生的人,是你吃的饭、用的水、穿的衣服、开的车背后的双手,是你走在城市里看不见却撑起城市的一张张脸。
活着像块布,湿了又干,拧了又用。但哪怕被拧干,我们也还是人,不是抹布。
哪怕没人记得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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