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试卷的正义，能有多大？

　　我在高考那天走进了考场，后背都湿透了，不是因为六月的天气太热，而是因为那天是我全家命运悬在纸上的时刻。母亲在家里给我烧香，父亲在厂里强忍着打盹，因为前一夜陪我复习到凌晨。村口的大爷说，“咱们这孩子能考上大学，全村都脸上有光。”我知道，他嘴里的“有光”其实是希望能有个出去的样本，哪怕只是一个。

　　在中国，高考像一把悬在天上的梯子，所有人都盯着它，希望能从这根杆子上翻身。但问题是，不是每个人都站在同一个起跑线，甚至连那根梯子是不是朝向你的窗户都成问题。

　　我们一直说高考是最公平的制度。确实，从表面上看，它用同一张卷子来选拔全国的学生，不看你爸是谁，不管你住在哪儿。可真正走到这张卷子前的人都知道，这不过是一种“格式上的公平”。而在这张卷子背后，藏着一个巨大的、层层叠叠的社会结构：有的人从出生起就有人辅导、有人铺路，有的孩子从小就走在泥地里，一本书要翻三年。

　　我曾在一个县城的中学支教，遇到一个女生，每天要从五公里外的山村走路来上学。她中午不吃饭，只为了能在教室里多看几页书。她告诉我，她爸在外面打工，妈在家里种地，交不起补课费，只能靠自己拼命。“我得考上大学，不然就得去洗碗。”她这样说。后来她考了个二本，哭了一夜。因为“洗碗的命还是改不了”。

　　她的命错了吗？她考的不好吗？她的努力值不值得一张本科文凭？在我们用分数去衡量一个人的未来时，是否也该看看，这个分数是从什么条件中挤出来的？那些被教育产业垄断的资源，那些成套的题库、刷题软件、名师视频课、家教班，真的属于所有人吗？

　　不属于。属于的是城市、重点高中、房价五万以上的学区房。城市学生的起点，是农村孩子的终点。有人在家里刷题，有人要去田里插秧；有人父母能辞职陪读，有人父母连他在哪个年级都搞不清楚。

　　而最让人感到刺骨的，是这个社会居然对这种差距司空见惯，甚至把它当成天经地义。好像有些人天生该在前排，有些人天生就该被筛掉。你去问任何一个考得好的城市中产家庭的孩子，他们都会说，“我也是靠自己努力。”但他们不会告诉你，他们的努力，是在资源堆起来的塔尖上完成的，是在没有家庭债务、没有生活压力、没有学杂费焦虑的情况下完成的。而更多农村孩子的“努力”，是一种低头走路的挣扎，是一边走一边擦汗的奔命。他们的手没法握住什么，只能硬挤到桌前，抓住一个稍微有点希望的机会。

　　高考成了很多人命运的独木桥，但这桥下面是刀山火海。考好了，也许能离开小镇；考不好，哪怕只是差了一分，你就会重新回到你来的地方——去打工、去送快递、去给别人洗车。仿佛失败就等于被淘汰，而失败的错，全都要自己背。这种制度最冷血的地方，不是它不公平，而是它把不公平包装成了公平的模样。

　　每年高考前夕，网上都有人发那种热血励志的帖子，说“考上大学，才能跳出命运的牢笼”。但他们从不说，那座“牢笼”是怎么建起来的，是谁把钥匙藏了起来。不是不让你考，而是你一直没被真正允许公平地起跑。

　　更可怕的是，一次考试就能定人生。大学毕业未必有工作，但没上大学就等于基本告别了一切体面选择。这是怎么形成的？因为这个社会只认可学历，不认可劳动。工人、农民、厨师、技校生，全被放在了下等人的位置上。所以高考不仅是“选拔知识”的机器，更是压制其他可能性的机器。你不靠这条路，就几乎没有路。你不爬这座塔，就连吃饭都困难。

　　一个农民的孩子，要逆袭成城市白领，只有一种方式：高考。别无他法。而这条路上布满荆棘，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你不能生病，不能情绪崩溃，不能退缩。你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因为没有退路。而另一些人，失败了可以复读，可以出国，可以靠关系再找门路。而你？失败了就回村种地，或是背上行囊去流水线站满十二个小时。

　　这不是公平，这是另一种形式的筛选与隔离。而这个制度最毒的地方，是它塑造了失败感，把所有社会结构的不公都转化为个人的失败。你没考上，不是因为资源不平等，不是因为起点太低，而是因为“你不够努力”。这种说法简直是一种精神压迫，让人一边苦熬，一边自责，还不敢埋怨社会。

　　我见过太多“高考失败”的孩子在几年后变得沉默寡言、甚至自暴自弃。他们说不上来哪里出了问题，只知道自己“辜负了家里”“不争气”。可真的是他们的错吗？是他们选择了出生在一个没有学区房的家庭吗？是他们故意不用名师APP、放弃好学校的优质课堂吗？不是。他们什么都没有错，错的是这个制度从未真正考虑他们的存在。

　　我们应该重新思考，高考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选拔人才，还是在维持一种稳定的社会等级？是为了给人希望，还是为了制造更多服从者？如果一个制度的“成功者”永远来自同一群体，那这个制度就不是筛选，而是继承。

　　这不是说高考要取消，也不是说成绩不重要，而是说，我们不能再把这套游戏规则当作天然的正义。我们要看到它的限制，要为那些始终站在起跑线后面的人发声，要为那些曾经努力过但还是被淘汰的人争口气。

　　因为他们不是失败者。他们是这个社会的另一半真相。他们撑起了你吃的饭、住的房、用的水，却从没被当成值得被公平对待的人。他们的失败，是制度的失败，不是个人的错。

　　不要再用“寒门出贵子”的故事来粉饰这个筛人的机制。那些故事之所以被当成奇迹，是因为它太稀有。如果真的公平，就不会需要奇迹。

　　而一个需要奇迹的制度，本身就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