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互相完全“懂得”的灵魂吗?我常常觉得这种情况是没有的。如果你有幸遇到了一个和你处处相似的人,有着处处相似的经历,彼此以最大的坦诚吐露心声,最终也许会失望地发现,你们依然有许多观点无法达成一致,甚至无法互相理解。如果两颗心以最大的努力互相靠近,它们之间的距离也许永远都是无穷大,仿佛是上天给世人开的一个残酷的玩笑,每个人都像是漂泊在宇宙中的孤儿,每个人都是孤独的。
世上有能完全读懂的书吗?不涉及灵魂的内容,也许可以,比如一本教科书、一本操作手册,内容讲1 1=2,只要我学会了1 1=2,这本书就算我读懂了。我时常觉得马列毛的著作即在此列,我时常感受到他们在想尽办法把高深的、复杂的道理用我们能看懂的方式讲述出来,像个老练的教材编辑,像父母对孩子、老师对学生。可是他们自己的喜恶和悲欢呢?我常常觉得,我即便读懂了他们的话(这显然不是因为我很高明,而是他们深入浅出的能力高超),也读不懂他们的心,他们的心深深地埋藏在道理的背后,藏得那么深,简直难以触及,仿佛在说,孩子们,你们要快点长大,你们的成长是最重要的,我的心你们可以不知道。
而《红岩》,却好像又是另外一种情况,它好像故意挑战人类生而隔膜的“宇宙定理”似的,它要讲灵魂,它要讲距离普通人的境界很遥远的、高大的、纯洁的、光明的灵魂。这世上谁能读得懂《红岩》呢?臭气熏天的地牢,永无止境的囚禁,超越生理极限的酷刑,终日笼罩的死亡阴影,这样的场面离普通人的生活太远了,哪怕是最善解人意的人也只能想象,不能真正地感同身受。而被囚禁的人们,他们宁静地微笑,囚室里爆发出激越的歌声,刑场上回荡着嘹亮的口号,谁见过这样的场面呢?谁见过这样的人呢?什么样的文字叙述什么样的故事,才能让读者“懂得”他们呢?可是作者偏偏就成功了,以无比的热烈和坦率,以读者每一分每一秒都能感受得到的赤诚,像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人,好像只要一个人的心燃烧得足够热烈,就可以烧尽人世间一切隔膜,把光明和意志传达进每一个想要接收这份光明和意志的人心里,而没有任何事物能够阻拦,哪怕是“宇宙定理”也不行。
在阅读《红岩》的时候,我常常情不自禁地想,这些被囚禁的革命者,还有把这份力量用文字传递给我们的作者,他们是一群怎样的人啊?
也许很多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有一个目标,可能是一个理想,一份事业,可能是一个人,可能是一群人,你强烈地渴望向那个目标走去,但心里不太乐观,即便拼尽全力,也许一辈子也走不到,但你就是要去那里;你也许大步地奔跑,也许蹒跚地前行,也许四肢并用、连滚带爬、狼狈不堪,但你就是要去那里;别人都说这太不“划算”了,但你就是要去那里。那一刻,你明白了夸父逐日、精卫填海。
那些囚牢里的革命者,他们是这样的吗?那些能说出“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难,我们愿,愿把这牢底坐穿”的人们,他们清清楚楚地知道,他们不能亲眼看到胜利了,然而他们的奋斗又似乎已经超越了胜利,超越了物质世界约束,一种纯粹的人的精神价值。谁说唯物主义者否定灵魂呢?《红岩》所讲述和剖析的,不就是唯物主义者的灵魂吗。
不知是否有人和我一样,小时候对《红岩》最深刻的印象是“死亡”:令人毛骨悚然的刑讯,为了保护水源牺牲的新四军军人龙光华,国民政府在覆亡前夕丧心病狂的屠杀,江姐、李青竹、成岗、许云峰、刘思扬、齐晓轩……接连英勇就义,年幼时的我每次读到这些情节都要大哭。长大一点后才明白,我这是把《红岩》当《英雄儿女》来读了。死亡对于地下工作者而言是最后的考验,却未必是最大的考验,消灭地下党党员的肉体也不是敌人的第一目的。为了获得更多的情报,敌人不会轻易让革命者死亡。而革命者不但能够在面对最后的考验——牺牲——的时候,脸不变色心不跳,更能够在各种无法想象的艰难、各种完全不可能的情况下工作、学习、斗争。这完完全全是双方的精神和意志的斗争,你不敢轻易杀死我,我也不能立刻杀死你,手段用尽,而最终互相较量的,是谁的意志更坚定,失败的一方则不得不退缩让步。小说中有一段重要的剧情“绝食斗争”,就是以意志而非物质的较量为前提,小时候的我是读不懂的。
因为双方较量的是意志而非物质,《红岩》中的较量大多不是喊声震天的,而是静默无声的,不是排山倒海的,而是静水流深的。成岗在无数个黑夜中秘密印刷《挺进报》,许云峰的计划中小小的不起眼的灰色书店,寂静的绝食斗争,江姐在受审前宁静地对答,受审时一声不吭。在小说的前半部分,似乎只有敌人和叛徒才会大吵大叫,只有年轻气盛的学生才会激昂澎湃,而老革命者几乎永远都安静又从容。到了书的后半部,整体基调更加沉郁,一切最激烈的感情,都隐藏进了最深沉的心里。华子良装疯14年,成岗被注射了药水依然不吐露半句党的秘密,齐晓轩面对着血泊中的战友装作神态自若,渣滓洞的老大哥在紧张的越狱斗争前夕条理分明地安排着工作,许云峰在地牢里独自挖出了一条生路……没有呐喊,没有口号,没有伴随着号声的冲锋,这些场面太安静,双方的精神和情绪在深沉的平静中拉扯,一切都在静默中剧变。
与之相反,凡是具有表现和表演性质的场面,在《红岩》中往往意味着不幸。最典型的,是书中三位著名“表演革命艺术家”:黎纪纲、郑克昌、甫志高。黎纪纲身材高瘦,被凶恶的敌人打伤,郑克昌爱好文学,气质忧郁,甫志高热情工作,积极进步,郑克昌后来扮演的高邦晋,不愿睡囚室里好一点的铺位时多么真诚,又能对学生们谆谆教导,作者具有精准的心理分析能力,这三位刚出场时,都无一例外地博得了我的好感,他们那么符合我对革命者的想象,我一时不愿相信他们竟然是特务和叛徒。此外,还有学生们的“啦啦词”,陈瑶在重庆大学的激昂文字,她不满她的哥哥成岗表现得“不够勇敢”了……学生们渴望“表现”,完全出于正义和善良,但几乎每一次都伴随着被敌人欺骗利用和随之而来的危险。表演革命一定不对吗?然而的确有人是另外一种情况,他们先成功地饰演了某位英雄人物,后来,他们真的活成了他们所饰演的英雄。此外,《红岩》的作者自己,其实也深谙戏剧表演的“套路”,正面人物江雪琴、许云峰、李敬原的形象极富个人魅力,三人接连出场还形成了互相对比印证,甚至,他们的名字相比于其他以工农兵为主角的小说主人公显得有些雅致。江姐的蓝旗袍红绒衫,江姐在进山前猛然得知彭松涛的牺牲,江姐在华蓥山上给甫志高那一耳光,双枪老太婆化妆后乘坐滑竿带游击队解救江姐,成岗在保守严刑拷打后在“自白书”上写诗……华子良对齐晓轩说出同志相认的暗语“让我们迎接这个伟大的日子吧”,直到全书的最后一幕,齐晓轩迎着胜利的朝阳,他已经牺牲了,子弹打穿了他的身体,但他的身躯依然挺立着,迎接着胜利……这些故事情节的组合和人物形象的塑造极富画面感、戏剧感、镜头感,充分说明作者本人是非常懂表演的,只不过他在擅长之后,反过来将解剖灵魂的手术刀指向了表演。
表演与表演的区别是什么呢?形式主义未必一无是处,形式与内容有时是不可分的。可是,为什么有的表演带领着一个普通的人走向了超越、走向了高尚、走向了神圣,有的表演却掩盖了人的真正缺点,最终引导着他走向了堕落?
我不知道个中原因,就像我不能完全懂得许云峰和江姐。但是,读了《红岩》后,我常常在想,也许,答案还是在读者们容易忽略的那片静默无声中。
最后,我还有一个很小的触动渴望分享。《红岩》塑造了无数超越人类生理极限的场面,革命者的意志让他们可以不喝水、不吃饭、不见天日、承受酷刑,让母亲忍心离别孩子,丈夫离别妻子,但是,有没有人和我一样,对《红岩》里的食物和爱情印象深刻?《红岩》带领我体会了什么是超越人性,所谓食色性也,人最难割舍的是物欲和情欲,然而,《红岩》在打破了欲望之后,却没有进入到一种装模作样的“四大皆空”,而是以另一种方式重新认识了物质和感情。我记得小时候第一次读完这本小说,就很馋华为所说的川北凉粉、刘思扬和孙明霞夜里用精钢小锅煮的牛奶、甚至是成岗夜里工作前妈妈送来的一壶开水,幼时的我惭愧至极,不能原谅自己在追忆革命烈士的时候居然还想起了凉粉。而对掉落在雨中的那一包牛肉、咖啡馆里的冷盘和白兰地,我产生了生理性的反感。我在还不懂得爱情的时候,就发自内心地赞美江姐、刘思扬、华子良与爱侣的感情,哪怕聚少离多,甚至天人永隔,而反感“涂着蔻丹的指甲”。
这个触动很小,却让我念念不忘,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无数次感激《红岩》给我打下的思想感情的基础。随着我渐渐长大,我知道了未必是凉粉比牛肉好吃,而是前一种人因为襟怀坦荡,简单的饭吃得很香,聚少离多也温馨美好,后者充满了算计和算计带来的惶恐不安,连带着食物和爱人也成了惊惧的来源。《红岩》让我知道革命者不是不吃饭不喝水不恋爱的修道士,而是他们的感情和意志能够干涉肉体,改变他们所品尝到的食物的味道、改变他们的肉体对疼痛的忍耐力,乃至消除对死亡的恐惧。而这绝不是唯心主义。
这是怎样的感情和意志,这是怎样的精神和灵魂?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这些伟大的革命者,《红岩》里说,他们都是中国共产党党员,可是,我总觉得不仅如此,就像马列毛的灵魂也不仅于他们写下的文章所展现的。那都是写给我们看的,是为了帮助我们进步的,远远不是他们的生命的全部。我不知道应该如何称呼他们,强行称之为“超人”。他们是我心目中的超人。他们投身于民族解放和共运浪潮中,但他们的精神世界不仅于此,他们和马列毛的灵魂一样,隶属于一个宏伟而广大的明天。
我还不能理解他们,但我必将永远追随他们。革命是为了消灭敌人而不是为了牺牲。但如果有一日,你我尽了最大的努力之后依然走入了那样的境地,那么不必害怕,不必沮丧,那不意味着失败,而是我们经过了漫长的旅行,终于和最光明的灵魂走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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