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bilibiliup主“锁链与世界”的视频:【同为女人/工人为何悲欢不相通?深度揭秘流水线女工比白领姐妹性别更平等的秘密——42小时制作国际劳动妇女节特辑】的文字稿整理。
这篇文章试图回应以下问题:为何在工人阶级的女性群体里,那些受教育程度相对较低、收入不高的流水线女工,在推动性别平等方面反而走在了前列,相较而言,那些学历和收入都更高、性别意识也更为敏锐的白领女工却稍显逊色?
同一阶级和同一性别内部,女性或工人的处境究竟是利害完全一致,还是存在差异?若是认知模糊,女性与工人的相关研究就易陷入到一种宏大叙事的陷阱。宏大叙事推崇无需关注个体特殊性的普适性视角,将女性从属父权、工人受资本剥削视为独立议题,割裂了两者关系,使得无数聪明而有理想的头脑被吸引到孤立的阶级与女性议题上。
实际上,女性走出家庭,步入职场即可成为工人,工人中亦有女工,二者互为依存的事实,已经否定了对两种视角的人为割裂。戴锦华老师认为,《娜拉出走》中的“出走”是表现女性离开那个束缚她的家庭的重要意向,但出走后去哪儿?有个词叫灵活就业。所以说,不能孤立地在两性框架内思考女性解放,女性解放不是离开金丝雀的小笼子进入灵活雇佣的大笼子。在工人阶级内部的女工之间,也存在由于劳动分工导致的隔阂,这不利于女性团结。因此,性别和阶级的交叉视角既符合现实中女性与工人的实际情况,也符合二者解放的需要。
为了重新建立两种视角之间的联系,我们应当提出一个紧密结合当前中国社会实际的问题:倘若以从事家务劳动的时长作为衡量性别平等的标准,那么为何在工人阶级的女性群体里,那些受教育程度相对较低、收入不高的流水线女工,在推动性别平等方面反而走在了前列,相较而言,那些学历和收入都更高、性别意识也更为敏锐的白领女工却稍显逊色?这个问题巧妙地将阶级与性别的视角融为一体,然而却长时间以来未受到足够的重视。接下来,让我们通过三个方面的原因,一同揭开流水线女工在性别平等方面领先一步的神秘面纱。
时间因素
家务劳动的核心任务之一是带孩子,这常被赋予女性义务属性,温柔耐心成为母亲的刻板标签。婚后妇女带孩子时间的长短,直观反映夫妻双方在家务劳动上的平等投入程度。
然而,对于流水线女工而言,想要满足带孩子的基本时间需求,却困难重重。带孩子需要一定的前提条件,最基本的就是孩子放学回家时母亲也刚好下班,而且母子(女)都能拥有正常的周末休息时间。但现实却无比残酷,流水线女工的工作安排极为复杂,让她们很难达到这些看似平常的要求。
参考如下流水线工厂排班表:
从这份工厂排班表中我们能清晰看到,单休在这家流水线工厂是常态。不仅如此,为了保证一周7天都有足够的劳动力,同时让夜晚的机器也能持续运转,工厂对工人提出了极为苛刻的要求。工人们不仅要轮流上ABCDEF班,而且每隔一个月,还要进行白天黑夜12小时两班倒的工作模式。例如,三月份可能安排[白班 C班]与[夜班 C班]的组合,到了四月份又会进行对调。
这样的工作安排,对于需要带孩子的女工来说,意味着什么?对于带孩子而言,至关重要的时间条件完全无法满足。那些上夜班以及非A班白班的流水线女工,在周六日这个本应陪伴孩子的时间,根本不具备陪伴孩子的条件。
更糟糕的是,工厂里的调岗现象频繁发生。今天还在同一条流水线上并肩工作的女工,明天就可能被调到另一条满是陌生工友的流水线上。这种调岗情况日复一日地出现,严重影响了工人之间的熟悉程度和团队协作。
仔细分析就会发现,厂方设计这样一套严密闭环的工作日制度,背后的动机并不单纯。如果仅仅是为了让工人在夜班和周六日持续提供劳动,从经济理性的角度出发,其实只需要设计[ABC班 两班倒]就已经足够了,根本没必要设置DCEF班,更无需每天进行调岗。毕竟,工人频繁学习新的岗位技能,不仅会耽误产量,还会增加产品的不良率。所以,厂方设计这一整套严密闭环的工作日制度,绝非简单出于经济理性动机,还有更深层次的目的——让工人之间互相不熟悉、不了解,以此来维持工厂的管理秩序。
精力因素
我们可以将“精力”比喻为一个人的能量蓝条。在现代工作环境中,某些特定的工作条件会以惊人的速度消耗这个蓝条,尤其是对女性劳动者而言。例如,夜班工作不仅对女工的神经系统造成负担,其耗蓝程度更是远超白班;而长时间的站立工作,同样是一种持续的精力消耗。想象一下,如果某家公司要求一位女程序员每天站立编程十小时,且期间不允许坐下休息,这样的工作条件恐怕难以留住人才。
然而,在流水线工厂中,这种长时间站立却成为了女工劳动的常态。她们在上厕所和喝水时都需要打报告、写申请,生活和工作受到了严格的限制。在产量压力下,她们的手臂仿佛变成了人形机械臂,不断地进行着高度重复且机械的体力劳动。
当“夜班”“久站”和“高强度体力劳动”这三种因素叠加在一起时,即便是男性工人,他们的精力蓝条也会迅速消耗殆尽。完成一天的工作后,他们可能只能简单地刷刷手机,然后便匆匆入睡。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们将“带孩子”的时间视为衡量性别平等的一个指标,那么流水线上的女工似乎比白领女工拥有更多的“平等”,因为她们的工厂劳动制度已经最大限度地透支了她们用来“带孩子”的精力。
但这里有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即便流水线女工在时间和精力上都相对匮乏,只要她们与孩子住在一起,理论上应该总有时间和孩子相处吧?然而,现实情况是,流水线女工很难与孩子共同生活。这种工作模式不仅剥夺了她们的休息时间,更让她们在家庭生活中扮演的角色受到了严重限制。
因此,我们必须认识到,流水线女工所面临的困境远不止于工作本身,更涉及到她们作为母亲、作为家庭成员的角色和责任。
收入因素
工厂为工人安排六人宿舍,没有孩子的床位,少数工人愿意自掏腰包“拼好房”,共同分摊租房成本,提高生活质量,分摊下来一个人月租400元。租房尚可拼多多,但是养孩子的成本找谁分摊呢?夫妻两人的收入不足以在当地支付买房还贷。在我劳动的工厂,女工往往生孩子后,寄养在老家,返回大城市打工,她们与丈夫的收入不足以支持在大城市定居,无法将孩子接过来念书。也就是说,流水线女工不具备带孩子的收入条件。
对比来看,尽管一二线城市的房价,劝退了很多年轻的白领女工,但总的来说,白领女工凭借自身的高学历与较高的收入,再加上家里的支持,在一个三线城市定居问题是不大的,甚至可以兼顾住房的价格、学区和通勤。
而流水线女工一般初中学历居多,原生家庭往往处于社会底层,无力为女儿寻求一份更好的工作,更无法为女儿提供买房资金。
到这一步,细心的观众或许已经察觉到一个显著的现象:尽管流水线女工与白领女工同属女性,且都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但这两类女性在劳动过程中所投入的时间、耗费的精力以及获得的收入,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
这种差异直接导致流水线女工几乎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去带孩子,而白领女工则相对拥有更多的时间、精力以及更为可观的收入,从而能够更好地平衡事业与家庭。倘若我们以带孩子的时间长短作为衡量性别平等程度的一个标准,那么不得不说,流水线女工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比白领女工在性别平等方面做得更好,尽管后者在平等意识、可支配的收入以及闲暇时间上均占据优势。
深入探讨这一令人深思的现象,并非易事。长期以来,女性主义作品往往将流水线女工排除在关注之外,而更多地聚焦于以白领为主力的中产女性群体,致力于驳斥诸如女人如何兼顾事业与家庭这样的伪命题。
然而,流水线女工的真实处境却鲜少被真正看见。她们在工厂高强度的工作中,不仅被剥夺了宝贵时间和精力,而且所得的收入也微薄得可怜。对她们的家庭而言,她们成了无法陪伴的遥远想象,骨肉亲情在夜班机器的轰鸣声中变得模糊不清。她们从未登上过荧幕,却被笼统地卷入了关于女性的宏大叙事之中。在这种叙事下,她们被简单地贴上女性的标签,被女性代表,从而失去了为自己发声的机会,陷入了失语的状态。
新思想
我们解构了女性、阶级的宏大叙事,这种宏大叙事认为无论男女之间还是女女之间,本质上都是同一性别成员或者同一阶级成员,成员内部不存在利害的差异,只存在利害的一致。然而,现实中工人阶级内部女性处境的差异,已经否定了这种抹杀现实差别的宏大叙事。借用鲁迅的话,两类女工虽同处父权与资本的屋檐下,但悲欢并不相通。
两类女工的差异不是从来就有的,而是资本雇佣下产生的。我们都知道,工人阶级内部中,既有流水线工人,也有白领工人。流水线工人是当前最靠近马列毛时代的工人,她们初中学历居多,在生产一线,负责商品的价值生产;而白领工人孕育于冷战期间的西方,随着改革开放进入我国,改变了原有的工人结构。她们往往学历本科以上,不从事生产一线,负责商品的价值流通。生产和流通,构成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最基础的劳动分工。没有富士康流水线工人,就没有人生产苹果手机;可是没有富士康的白领工人去调度产能、对接客户,手机就无法实现从产线到销售的闭环。资本家雇佣两类工人,只是为了在生产环节提高劳动生产率,同时在流通环节订单不断,防止库存积压生产过剩。
至此,我们已经理解,两类女工的差异是二战后资本雇佣下的产物,她们支撑了商品的生产与流通环节,她们的差异是分工的结果。任何强调阶级和女性高度同质的宏大叙事,在这个分工面前,都没法不脸红。我们解构宏大叙事的目的不是拥抱虚无,而是拥抱一种新思想:当代女性与工人劳动解放的出路,必须建立在工人与女性内部差异的基础上。女性与父权家庭的矛盾,不否认女女之间的差异;工人与资本的矛盾,也不否定工人之间的差异。团结之前,先要明白团结的对象是有差异的。
早在100年前,还是年轻人的毛主席就洞察了这个问题,在他写作的《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中,毛主席没有大而化之地把农民当作同一性的阶级。在他看来,农民是一个差异性的阶级,贫农、自耕农、半自耕农、雇农、中农与富农情况是不同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作为中产的民族资产阶级,也是差异的。封建的买办的官僚的大地主大军阀大资本家,都是差异的。女性和男性也是差异的,妇联的作用不可轻视。今天的女性与工人,同样是差异性的群体。任何女性与工人的团结,都不可能越过流水线女工与白领女工的差异,越过塑造这种差异的资本雇佣下的劳动分工,大而化之地在“女性”“工人”旗号下实现。
结语
揭开世界的迷雾,更清晰地制定路线。在开辟新大陆之前,要做的不是赶快出发,更不是发表征服海洋的激情演讲,而是先小心地调查不同的海域,鲨鱼、洋流、礁石、气候与岛屿的实际情况。如果之前有船队沉船了,事故原因是什么?如果工人和女性没有产生行动,原因是什么?如果资本有能力缓和劳资矛盾,靠什么缓和?作为共产主义前置条件的资本,拿什么为我所用?在资本还没爆发危机的当下,我们能够做什么?正如毛所说,“调查问题就像‘十月怀胎’,解决问题就像‘一朝分娩’”“调查就是解决问题”。
作者注:
事实本身不会冲突,但片面的视角会导致对事实的解读产生分歧。妇女是社会解放的天然尺度,这意味着不能仅仅从两性关系内部去思考女性的处境,以及女性处境对社会进步的意义。当然,这并不意味着维护父权家庭、鼓励太太成为全职主妇的男性值得肯定。父权制度在家庭中的表现值得专门分析,脱离阶级视角的女性主义也有其价值。关键在于明确视角的解释力边界,以及视角对劳动解放的意义。
不同工厂的情况不同。虽然流水线女工主要负责价值生产,但有些工厂的白领女工同时参与了价值的流通和生产,例如绘图员、程序员等。在本视频中,我简化了工人阶级中白领女工的情况,仅仅是为了说明女工内部存在利害差异,这种差异是资本雇佣下劳动分工的结果。这种简化仅在讨论这一问题时是合理的,超出此范围则不切实际。
此外,我没有谈到非工人阶级的劳动妇女的情况。非工人阶级不仅包括小资和大资,还有考上编制的女选调生、公办大学的女教授、女性职业经理人、女性国有企业家等。这类女性应单独分析,因为她们不在经典马克思主义作家的视野中。
从民族志角度看,少数民族女性在婚姻形式(如走婚制)、遗产继承(不按性别或直系血缘)、财产制度(个人私有兼部落共有)等方面存在“非典型”情况,也应单独分析。这类“不典型”的女性或工人是存在的。共产主义并不抹杀特殊性。这并不意味着聚焦于流水线女工与白领女工在性别平等上的差异,就忽视了女性内部的其他利害差异。尤其在构建超越父权制家庭方面,少数民族女性婚姻的现代父权制特征甚至更少。但我能力有限,无法同时调查,需要人类学同仁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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