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言新编之鹊勤无巢

昔青峦之阳，有古木云杉，高可接天，虬枝盘结，为百禽所仰。其下有鹊，羽带金辉，喙若凝脂，性敏慧而勤笃。自破卵之日，承母训曰："鹊之于世，巢为根本。必筑之于高枝，务使风雨不侵，寒暑无扰，方为称职。"鹊深铭其言，旦夕思之，遂立志于云杉之巅构一巢，以承祖业。

初，鹊始营筑，天未晞即起，衔溪畔之圆石以固基，拾田埂之柔茅以充腹，又飞三里外柳林，取新抽之条以缠结。其喙磨而愈利，爪劳而不辍，月余之间，巢已具雏形，如覆盂悬枝，观者皆叹其巧。鹊每立巢侧，引颈而鸣，声中带喜，似见雏鸟绕膝之景。

未几，有乌鸦群自北而来，羽黑如墨，声戾若破锣，性贪而惰，惯于剽掠。一日，三鸦落于邻枝，睨巢而哂："此微末之物，劳汝形神，何益？"鹊不与较，仍以喙缚柳。忽一鸦俯冲，衔柳端而飞，余者鼓噪助势。鹊急逐之，翅不及鸦之健，终弗能及。归视其巢，角缺焉，柳断如割。鹊愤而啄枝，枝折，乃息，念母言"事败当自省"，遂复衔材补之。

次日，鹊起更早，绕荆棘丛取藤，藤坚而多刺，防鸦攀扯。每置一藤，必以喙啄百遍，使深嵌枝桠，力竭则暂憩于叶底，饮露数滴复起。方补昨日之缺，鸦至者五，或拽茅以乱其基，或振翅以扰其神，更有二鸦立高枝，作厉声以惊之。鹊左支右绌，喙裂渗血，沾于白羽，殷然如霞。未及哺食，所补之藤已为鸦啄断，巢底之石滚坠于下，声震林间。鸦群聚而笑："汝技不精，巢自倾颓，吾等不过观之，何怨焉？"鹊虽怒，力弗敌五鸦，唯敛翅垂首，泪落于巢。

自此，鹊益勤。星未落则起，月已升未息。晨赴东谷衔坚木，午往南坡采黏泥，暮至西涧拾细草，终日不遑。其翅因往返奔劳，羽脱者三，露出灰绒，飞则颤颤然；其喙为砺石所伤，裂如锯齿，衔物常坠；其目因久视细枝，昏如蒙雾，飞则屡触树桠，血痕斑斑。偶有小憩，梦仍在巢，见鸦来则惊起，喙犹作衔物状。

鸦群知其不抗，益肆。或俟鹊衔材将至，突然击之，使材坠；或潜于巢侧，啄松其结，待鹊去则毁之；更有甚者，鹊以泥糊隙，鸦即振翅扑其背，泥污鹊身，白羽尽黄，望之若败絮。山中有斑鸠过，见而叹曰："鸦实恶也，刻意毁汝功，非汝力不足。何不他徙，或与斗？"鹊摇首："母教我，事不成，必内省，未可怨人。吾巢不固，故为所乘，益勤可也。"

秋深，风渐厉，云杉之巢仍如败屋，顶不能蔽雨，壁不能御风。鹊羽毛枯槁，飞则喘息不止，落于枝上，摇摇欲坠。见他鸟皆巢成避寒，心忧甚。一日，闻南谷有巨枝，可作巢梁，遂决最后之行。天未明，振翅往，翅重如负铅，每飞数丈，必落枝喘息。越二溪，穿三林，终至南谷，衔一巨枝返。枝重，压其颈欲折，喙裂血出，滴于枝上。行至半途，忽遇鸦群十数，环而噪之。鹊惊，奋力鼓翅，然力已竭，巨枝坠，鹊亦随之坠于岩下。

临死，鹊喙犹衔半片茅，目望云杉之巅，喃喃曰："吾……吾未尽力……故巢不成……"言毕气绝。时有樵者过，见而叹曰："此鹊勤甚，奈何为鸦所困，至死不悟也！"

山下有农，姓王，耕于南山之亩，历四十载。春则披星耕，泥没胫；夏则戴日耘，汗滴土；秋则荷锄获，腰欲折；冬则凿冰灌，指皲裂。所收之粟，先输于官，曰"正税"；复纳于豪，曰"租子"；余者仅足果腹，遇灾则食糠秕。农有妻，纺绩彻夜，十指生茧，所织之布，售于市，得钱仅够买盐。有子二，皆使牧牛，不得入学。

农年五十，须发皆白，背驼如弓，手足胼胝，厚若树皮。一日，暴雨毁其茅屋，乃欲葺之，然无余钱买瓦。夜宿草棚，寒风吹入，妻瑟缩不已，子啼饥。农起，欲伐屋后小树为薪，忽咳血数口，仆于地。弥留之际，望茅屋方向，叹曰："吾终岁勤耕，汗透田土，何一椽之蔽、一饱之食而不可得？莫非……吾力犹未足耶？"言罢而逝。

邻人聚而葬之，叹曰："农之勤，里中无及者。然官税重，豪租苛，如鸦之夺鹊巢，彼虽劳，何益？而农至死，犹以为己力不足，悲哉！"

噫！鹊之毙，非不勤也，为鸦所扰而不察；农之困，非不劳也，为苛索所夺而不知。世之劳者，往往内责己之不逮，而忘外有夺其功者。彼夺者，或如鸦之明目张胆，或如苛政之隐微难察，然其害一也。使鹊知鸦之恶，聚力而驱之，巢可成也；使农知苛之害，群起而抗之，利可得也。奈何皆执"内省"之说，至死不悟，不亦悲乎！后之观者，当鉴之：勤固可贵，然辨外患、拒掠夺，尤不可缺也。否则，劳而无获，徒为他人作嫁衣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