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闻

为“白左”辩护:制造敌人、群体癔症与男性支配

发布时间:2025-08-04 12:17:05

引言

施密特曾说,政治的本质在于“区分敌我”。通过敌我对立,群体的认同得以建构,国家的脉络得以清晰。“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的发问仍然在近代的历史中震荡,敌我之分也在当下的语境里变得愈发鲜明,几乎成为此地政治思维和政治话语中的标准模式。

敌人的存在,是被有意塑造和发明出来的。“白左”的出现是一种制造敌人的艺术——它被贴上虚伪、空洞、脱离现实的标签,迅速成为“我们”又一个不容忽视的敌人。

一、幽灵:国内互联网上“白左”的意识形态

“白左”是一个高度浓缩的语言发明。它以两枚简单的符号,精准拼接出一整套可供投射的集体幻象:“白”承载着对西方世界积累已久的敌意与不满,成为西方资本、衰落秩序与殖民道德的象征;“左”则囊括了一切被视为矫饰、虚伪的平权政治姿态——弱势群体、福利国家、反战、劳工、移民、难民、环保、性别平等。“白”与“左”组合在一起,就成了“脱离现实的圣母”、“空谈道德的伪君子”、“慷他人之慨的慈善家”——这个好用的词,简洁、光滑,像一块打磨过的石子,丢出去,可以砸中任何想要讨论社会正义的地方,越有同情心,越是罪大恶极;越理想主义,越是罪该万死。

“白左”一词的真正盛行,源于16年的美国大选。西方的左右撕裂,被隔岸观火的劳保们感同身受,击鼓呐喊;橘人的胜选,进一步引起了中文互联网与有荣焉、幸甚至哉的狂欢。对“白左”的批判,天时地利人和,一时呼啸而来:网络舆论甚嚣尘上,庙堂媒体紧随其后,不约而同地抓住了这个词。

在网络舆论中,“白左”是通过文化与意识形态的语言和行为被赋予意义的。批判“白左”,成为一种重复的确立、形塑、丑化敌人的行为:通过简化的“梗”和标签完成叙事浓缩,再加上反复假新闻和阴谋论的传播以强化印象,最终将“白左”简化为可笑的刻板印象——政治正确、虚伪做作、脱离现实。在社媒上,嘲讽“白左”成为一种潮流,甚至是一种身份认同的标志。只需一些足够流行的笑话,即可点燃广泛的认同:现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当代集体放松仪式——虚假“白左”笑话的旋转自助火锅已完成情绪的批量生产,所有人只需跟着流水线的转动就能大快朵颐——激烈刺激的味道,满足了对“西方衰败”的快感确认,既不需要论证,也不容许辩解。

建构敌人(插画:蓝藻)

让批判“白左”在中国扎根的,也有现实政治的考量。庙堂同样需要一种话语,既能揭露西方的虚伪,又能巩固自身的合法性。“白左”完美地扮演了这个角色。因此,它不仅被用来嘲笑西方国家的内部矛盾,成为西方伪善的象征;另一方面,它被系统地纳入对西方意识形态渗透的批判体系,性别平等、种族正义、环保主义、动物保护,这些在西方进步主义话语中被推崇的理念,在庙堂的叙事中以全然负面的话语重新描摹:它危险邪恶,别有用心,乃至成为文化入侵、颜色革命的代名词,最终被塑造成对中国道路的潜在威胁。在这个过程中,“白左”的含义不断被抽空,又不断被填充,最终变成一个漂浮的能指,随时准备被赋予新的政治使命。

如此,一场合谋便完成了。权力识别出情绪碎片及其价值,并在适当时机替它们打开麦克风。音量由制度调节,节奏则由平台算法与自媒体大V自行维护。当公共空间被简化为“嘲笑他们、确认我们”,当逻辑被取代为情绪归队,这场滑稽的制造术便成功完成了它的心理功能:让人在日渐失序的世界里,至少可以获得一种虚幻的安全感——我们还有敌人可以嘲笑。

二、辨声:嘲笑“白左”的大合唱

在对“白左”的嘲笑声里,可以辨别出什么声音?

听听看——这些互联网里经年不息的大合唱:嘶哑的种族主义和民族主义、尖细的社会达尔文主义、隐匿的法西斯主义、低沉的保守主义,以及虚假的马克思主义,不一而足,连绵交织,此起彼伏。

大合唱(插画:蓝藻)

(一)交织的种族主义、民族主义、法西斯主义

种族主义者们的声音(夹杂着民族主义和法西斯主义的杂音)传来了。他们坚信“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批判“白左”对种族问题的纵容包庇。他们对“白左”对黑人、穆斯林、难民的关怀夜不能寐,吃着西方同道的转手饲料,夜以继日自娱自乐的发明传播着黑人、穆斯林和难民的假新闻——他们鄙夷地使用“黑命贵”的词语,渲染黑人的暴力破坏、犯罪是人种问题;他们义愤填膺地声讨欧洲接纳难民的国家,说这是放弃主权的自杀行为;他们深患晚期的伊斯兰恐惧症,大肆渲染穆斯林威胁论。他们认为白左是身份政治的始作俑者——事实上,不是白左创造了身份政治,种族主义自己才是身份政治的发端——他们无视殖民主义和白人社会历史和当下长期的种族压迫,无视长期的教育不平等、就业歧视和警察暴力——正是有了这些身份政治顽疾,才出现了推动社会公平、消除歧视的“白左”。

在全球来看,国内反“白左”声浪并非孤例,同是本轮全球右翼浪潮的一环,只是在不同的国家,反对“白左”的右翼叠加了各自的国家认同建构焦虑。

(二)“理性”、“现实”与“发展”的社达主义

社会达尔文主义者们的声音以一种“理性”的腔调登场了。他们自诩是清醒的现实主义者,只有他们看得清楚“大是大非”,是挺身而出的发展派,从不浪费资源在细枝末节。在社达的眼里,站在他们对面的“白左”是一群彻头彻尾的“圣母”——“乱世先杀圣母!”他们咬牙切齿:这些“圣母”的理想主义虚伪矫情,又蠢又坏,人类为什么要为了保护环境而牺牲发展?气候变暖是资本阻碍发展的阴谋!人类为什么要为了保护动物和环保而吃素?吃素是资本阻碍发展的阴谋!为什么要爱心泛滥支持那些弱势群体,而不去让自然选择存续?他们高谈人类是自然的主宰者,阔论工业与科技的宏大征程,做着星辰大海的美梦,恨不得除“圣母”而后快——是时候,揭穿他们的妖魔化了。

社达说发展优先,说“何不食肉糜”,他们口中的发展不过是继续加深社会阶级的鸿沟,继续让肉食者发展做大做强,继续让资源集中在那些早已占据优势的少数人手中;他们强调科技与工业,却从未质疑过,这种所谓的科技进步,到底是为谁服务的?如果它建立在对资源的掠夺、对底层的剥削和对自然的破坏之上,又怎能称之为进步?他们说对弱势群体的关注是虚伪,刨除假新闻的迷雾之后,却从来只见社达抽身,不见“圣母”逃避——弱者应当被淘汰,这时他们又在聒噪,但他们从未问过:淘汰的标准是谁设定的?是谁把人类的命运锁定在某种“自然”的等级之上?

(三)“秩序”、“传统”、“自由”与“文明”的保守主义

保守主义者的声音此时也提高了音量。“Law and order”!此时此地,恰如彼时彼地,他们有模有样学着共和党的声音,渲染西方社会街头抗议的混乱、幼稚、无脑。对他们来说,无论是弗洛伊德被杀引发的大规模示威,还是全球蔓延的气候罢工,亦或是抗议罗诉韦德高院的翻案堕胎权的取消,这些在美国举着标语横幅的抗议者、巴黎街头的游民、柏林地铁的涂鸦者,永远被看成愚蠢和被鼓动的暴徒,是暴乱的源头,是没有社会贡献的LOSER,是破坏式的空想主义和社会秩序的直接威胁——“白左的理想主义导致社会崩溃”,这是他们总结的公式。他们永远看到和传播的是街头的暴力,破窗的玻璃,四散的垃圾,从未问问自己颂扬的“秩序”到底干了什么好事让抗议发生。

白左是“现代文明的癌症”——他们接着说,“美国人都疯了”,“老欧洲完了”,他们幸灾乐祸的同时又充满警惕。此时他们与西方的保守派同志们并肩作战,高举传统的大旗,把多元主义和平权运动看成是对家庭、社会和国家的颠覆,认为一切可以通过回归过去的父权制与性别二元的传统里来恢复秩序。传统,他们的“传统”,是千百年通过暴力、压迫、剥削逐渐构建起来的旧结构,是被召唤、被利用、被剪辑而来的新幻觉——他们高喊家庭是社会的基石,社会是文化的传承,但他们从不敢直面这样一种事实:在他们捍卫的传统中,有多少人被排除在外?有多少人被强加了被他们歧视的身份标签,被迫屈从于某种低下、封闭、刻板的角色?

自由,他们又说没有自由了——搬出埃德蒙·伯克这位祖师,惊恐的宣称他们的人身自由被暴民掠夺了,宣称他们的(歧视)言论自由被白左支持者和白左专制政府夺走了,好像十九世纪“正直”、“勇敢”、“勤劳”的欧洲老贵族们借尸还魂了。

文明,他们把自己渲染成文明的捍卫者——那么什么是文明?是维持尊卑有序、阶级有别的体面形象,塑造光鲜亮丽的资本主义现代城市、奢靡的都市文化、强大的工业科技的幻象是文明,还是让所有人,无论性别、种族、阶级,拥有平等的机会和生活的尊严才是文明?是谁用歧视、压迫掏空了文明的内核?

(四)虚假的马克思主义

群贤毕至——最后,一群引用语录“自称”的“马克思主义者”网友来发声了。他们左手抓着“阶级”,右手抓着“人民”,眼里盯着“资本”,把三个又大又重的词压了下来,把各种各样的问题与矛盾统统归一化到宏大叙事里——现在,他们下了结论:白左,是阶级的敌人,资本的阴谋,人民的对立面。

奇妙的是,这些“道心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竟然同时支持橘人和象党的政策,认为这个资本主义大党代表了“工人阶级”的利益,认同着西方回荡的保守主义情绪,赞赏一个将“秩序”与“传统”放在首位的美国政权:这样的“马克思主义”与特朗普主义之间,尽管嘴上仍然偶尔互相攻讦,似乎并没有本质冲突——最终,这些“马克思主义者”忘记了“暴力是每一个孕育着新社会的旧社会的助产士”,在实践中成了维持秩序的力量。事实上,真正的马克思主义,并不捍卫传统和秩序,它关心的是如何摧毁资本主义社会中那些固守特权和不公的结构,如何通过变革实现每个人的真正平等。

下一个他们最爱说的是“阶级”。他们简单、懒惰的思维只能让他们理解这个单一的范式,将马克思主义简化为粗暴的经济决定论,把性别平等、环境保护等议题统统贬斥为小资产阶级情调。他们套用阶级分析法来批判“白左”的意识形态,认为“白左”是大资产阶级的阴谋,是所谓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运作的结果,事实上,究竟是在号召弱势群体反抗、觉醒,号召平权是在维护统治,还是强调秩序才是维护统治?如果有了答案,那么进一步,究竟是谁在维护“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他们看不到当代复杂的社会现实,看不到阶级斗争不仅仅是工人阶级与资产阶级的经济对立,它也同样涵盖了性别、种族、身份和文化等多维度、交叉性的冲突。

最后,他们批评“白左”脱离了人民,他们这时化身成了人民的代言人。那么,什么才是“人民”?一切他们不喜欢的,都被开除了人民籍——真实的“人民”,不是固定、静态的抽象概念,而是一个由无数真实个体构成的、具有广泛社会需求的松散集体。他们说,在阶级斗争中,所有被剥削、被压迫的群体应当站出来,推翻那些建立在不平等基础上的社会结构——这是“白左”正在推动的事情,还是我们的“马克思主义”网友们正在做的事情?是白左在关注“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还是我们的“马克思主义”网友们在关注?好像后者似乎总在强调,为了大局,牺牲个体。

事实上,承接了百年以来葛兰西、卢卡奇、布迪厄、法兰克福和伯明翰学派及多元文化践行理论等多重渊源——他们口中的“白左”,比他们更接近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警惕全球白左化”,如果换句话说成,“警惕全球马克思主义化”,他们这时又不乐意、不认可了。 

三、父权制的应激反应:顺直男性为何支配”反白左”叙事

各种声音的背后,国内互联网对“白左”的集体围剿,还呈现出鲜明的男性气质。那些最热衷于解构“政治正确”的账号,那些批评“白左”的长文——不论观点如何,它们的生产者与消费者,绝大多数是青年顺直男性。顺直男的“反白左”应激始终围绕一个核心:对失去话语权的抗拒——他们敏锐地察觉到,那些关于性别配额、性骚扰立法、多元认同的讨论,那些对反战、难民权益、环境正义的诉求,正在全球范围内重构权力关系,而这种重构终将波及他们熟悉的生存法则:当这些男性网民一次次敲下“圣母婊”时,他们实际上是在进行一场愤怒的防御战,守卫那个正在崩塌的父权制王国。

房间里的“男人”(插画:蓝藻)

抵抗首先鲜明地体现在对女权主义的排斥上。女权议题的出现不仅被性压抑的顺直男网民视为性别秩序的破坏者,更被塑造成文化叛徒和民族威胁——仿佛女性是待保护的财产,而非有自主选择能力的个体——但现实是,女性更可能遭受熟人性侵、职场骚扰、家庭暴力——而这些威胁大多来自我们的顺直男群体。标签化的批判是系统性的政治话语策略,顺直男的家国叙事中,还成功地将性别议题纳入到国家安全的论述框架中:它既回避了对本土性别不平等现状的实质性讨论,又为压制女性主义声音提供了“爱国”的正当性依据,让他们只需质疑女性的“忠诚”,就能占据道德高地;女性争取权益,也不再被视为正当诉求,而是被重构为需要警惕的“白左”意识形态渗透,于是,当一位女性在社交媒体上谈论性别歧视时,她可能立即被扣上“被西方洗脑”“逆向民族主义”等污名的帽子。

对“白左”身份政治的贬损,还演变为对性少数群体的公开羞辱。“武装直升机”“沃尔玛购物袋”的讥讽不绝如缕,多年以来,他们还在用同一个烂梗证明自己没被“白左”洗脑;在他们看来,一个“纯洁”“正常”“无污染”的社会将比LGBTQ 的基本权利更重要。他们当然不会同意,他们视之为天经地义的秩序是千百年来父权制文化的产物,是父权制把性别二元、异性恋至上的秩序硬生生地扎根在社会中,他们轻飘飘打出去的“正常”和“不正常”的标签,是无数被他们被边缘化的人经年的苦痛。

下一个他们攻击“白左”的原因在于黑人、穆斯林、难民群体。在他们眼里,这些危险的外来文化成为了一个不断侵蚀民族纯洁性的威胁。顺直男性的身份与民族主义之间存在天然的互相建构。在民族主义的框架下,顺直男性被塑造为民族的守护者和国家的捍卫者,他们从民族主义获得了正当性和合法性,成为维护国家稳定、抵御外部威胁的必要力量;反过来,顺直男性也乐于认领这层身份,进一步生发出高涨的民族意识,去幻想敌人,并予以攻击——就这样,男性身份被转化为一种想象中的“英雄”角色,他们的力量与国家与民族的“健康”密切相连。因此,他们对黑人、穆斯林、难民群体的恐惧并非偶然,而是深植于对民族同质性的极度依赖。作为文化上、宗教上、种族上的“他者”,被污蔑为异类和威胁,他们的存在本身,就被认为会扰乱原本的民族秩序。他们的头脑中的恐惧和焦虑,被男性群体之间传播的各类假新闻所激发,他们好像已经看到了原本的文化价值观和社会结构被移民群体动摇,已经看到文化入侵带来了崩溃和失控。他们用这种二元对立来安抚自己对社会流动的恐惧,而这种恐惧有滑向法西斯主义的潜在风险。

顺直男性对于“白左”主张环境保护同样嗤之以鼻。传统的父权制文化中,男性被塑造成支配资源、领导生产和推动社会进步的角色。工业化、科技进步和大规模生产在顺直男性的认知中才是且仅是进步和解决问题的标志,是实现社会稳定和发展的关键。这种对进步迷恋的本身直接是顺直男性身份认同的构成部分,他们感到自己在社会中的地位和作用得到强化,认为他们才是社会发展和建设的核心力量。因此,反过来,他们直接指责“白左”环保主义者都是只喊口号,阻碍实际生产,却不提供具体、可操作解决方案的伪善者。顺直男性所坚持的“务实环保”模式,天然的试图将问题局限在“科技”层面,抵制彻底的反思,拒绝工业模式、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根本性改变,而所谓“白左”式的环保主义,正是一种对现有经济、社会、文化结构的全面拒绝——这种结构正是男性特权的基石。

“白左”其余的帝国主义阴谋还有动物保护和素食主义。提倡禁止残忍屠宰和动物实验的动物保护,以及减少动物剥削、尊重生命、可持续性的素食主义,同样是对父权制支配结构的挑战。让顺直男性反思真是一件最困难的事情——他们害怕反思资源分配和消费上的特权。动物保护和素食主义者想告诉他们的是,人类不再是自然的主宰者,而是必须承担起道德责任的监护人;这种身份的转变对他们来说,意味着其不再能够肆无忌惮地享受资源,而是需要面对自己行为的道德后果——而这一点,他们当然也不愿接受。

结语

当“白左”被简化为一个标签化的敌人时,我们失去的不仅是对进步理念的公正评价,更是在瓦解人类脆弱的文明共识。在此意义上,为“白左”辩护,不止是为了找回被谣言掩盖的事实,也是反抗将复杂社会议题简化为敌我站队的粗暴二元逻辑;是拒绝让公共讨论退化为非理性的猎巫运动,还是为了解构掉一众反“白左”声音的谬误逻辑——为“白左”辩护,正当其时。

免责声明:本文为转载,非本网原创内容,不代表本网观点。其原创性以及文中陈述文字和内容未经本站证实,对本文以及其中全部或者部分内容、文字的真实性、完整性、及时性本站不作任何保证或承诺,请读者仅作参考,并请自行核实相关内容。

如有疑问请发送邮件至:bangqikeconnect@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