痔疮与镰刀

　　周明的手机是24小时待命的加农炮。大专宿舍的脏袜子堆里，这台安卓机屏幕油亮，正喷射着字弹。

　　“@所有人，看没看XX厂的罢工最新进展？这才是无产阶级最锋利的匕首！我们键盘侠要做他们最坚固的后盾！”他在“XX”群敲下这段话，熟练配上一张切·格瓦拉滤镜自拍，背景是校图书馆——的饮水机。群里瞬间沸腾：

　　“明哥通透！”“明神带带我！”“已转发！资本发抖吧！”

　　隔壁铺打游戏的王胖子摘下耳机：“明子，外卖到了，今天你请客？”

　　“滚！我在组织线上声援！”周明头也不抬，胸腔里翻涌着滚烫的洪流，一种近乎生理性的激动让他胃部痉挛。他冲到阳台，对着楼下被风吹歪的塑料垃圾桶干呕了几下，吐不出任何食物残渣，只有灼热的空气。呕吐是他的仪式，每次在群聊点燃核弹级理论后，身体就会以这种方式为颅内高潮收尾。回来时，他看着屏幕上不断刷新的、致敬他发言的“红色感叹号”表情包，觉得自己的灵魂在发光——电子包浆厚如铠甲的神，就该是这个范儿。

　　毕业酒会上的“不自由毋宁死”誓言，像啤酒泡沫一样第二天就消散在宿醉里。

　　周明投了所有“与意识形态相关”的简历，石沉大海。辅导员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周啊，你网上那些……收敛点。先找个工作安身。”父亲在电话那头吼：“老子供你读书不是让你当键盘侠！赶紧赚钱还助学贷款！”

　　于是，“红星”大神一头扎进人才市场的汪洋大海，被一个叫“辉煌精密”的厂子，像一颗标准螺丝钉拧在流水线第17工位上。

　　工厂是巨大的金属胃袋，轰鸣声是永不停止的肠鸣。周明的任务简单：盯住传送带，拿起银白色的小螺丝，塞进A3零件的孔位，动作精准，每45秒一次。日复一日。

　　最初的热血在第一个星期就凝固了。他试图跟旁边工位的老张聊“剩余价值剥削”，老张打着哈欠：“啥？加班费？下个月才发，现在说有啥用？”组长王秃头挂着冷笑：“动作快点小周！想啥呢？哲学啊？月底考核不合格，滚蛋！”现实的铁锤砸得他眼冒金星。

　　他发现自己握鼠标、敲键盘的手，变得僵硬、油腻，关节在深夜发出干涩的声响，像生锈的铰链。那股曾经在宿舍阳台上喷涌的、针对抽象资本主义的呕吐冲动，竟在真实的、散发着机油和汗水混合气味的车间里消失了，只剩下……麻木。更糟的是，他发现自己的脊椎骨和臀部连接处开始闷痛、肿胀——痔疮，流水线久坐的勋章。他买来软垫，疼痛如同附骨之疽。

　　下班后的廉价出租屋（合租，室友一个外卖员一个房产中介），成了周明唯一能喘息的地方。他拖着沉重的身体，插上充电线，连上廉价WiFi。屏幕亮起的瞬间，一种久违的痉挛感重回他的指尖。

　　点开“XX”群，无数@他的信息在跳动：“明神快看！XX外卖员组织起来了！”“求分析这波斗争的形势！”“明哥，新厂工友思想该怎么启蒙？”

　　周明靠在散发着汗味的廉价抱枕上，痔疮压迫着神经。他感到熟悉的洪流又涌上胸口——这次的洪流稀薄、冰冷、掺杂着流水线的机油味和一丝羞耻感。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在酝酿一次宏大的……吐纳。手指在油腻的屏幕上机械地跳动：

　　“同志们！看见外卖员的星星之火了吗？这正应验了我的判断！资本家的贪婪链条在松动！我们要做的就是紧握线上镰刀，用赛博无产阶级的铁拳，狠狠砸碎他们的喉舌！转发！扩散！”他熟练地复制了自己半年前在宿舍写的、被奉为圭臬的一段分析模板，只在开头加了“外卖员”几个字，配上最新的罢工图片——一张模糊得看不清来源的、疑似聚会的照片。

　　群内瞬间被点燃：“还是明神有高度！”“理论指导实践，真理永恒！”“……先睡了，明早六点抢单。”

　　周明看着满屏的赞颂与红色旗帜表情包，没有去阳台。胃很平静，毫无呕吐的欲望。只有痔疮在那个廉价坐垫上，随着呼吸微微胀痛，提醒他与肉身的、不舒适的连接。他关闭屏幕，黑暗瞬间吞噬房间，也吞没了他空洞的眼神。窗外工地的探照灯光扫过天花板的霉斑，像一把冰冷的流水线焊枪，把他焊在了现实与虚拟的裂缝里。他麻木地伸手摸了摸枕头边的痔疮膏——冰凉的、黏腻的，和屏幕的温热一样真实。

　　手机屏幕暗下去的前一秒，通知栏弹出提示：银行助学贷款本月自动扣除成功。

　　那张流水线工牌在他床头柜的阴影里，和一只空痔疮膏药管堆放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