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托弗认为:[在《资本论》第二版 1873 年跋中,马克思抱怨他的方法很少被人理解,但这个跋本身提出的问题比它解决的问题还多,特别是关于一些对黑格尔辩证法臭名昭著的模棱两可和晦涩难懂的评论。今天,马克思主义的方法问题仍然有待解释。]这一论断主要聚焦于《资本论》第二版跋中马克思对自身方法的辩护及其引发的“未解决问题”,尤其强调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的评价存在“模棱两可和晦涩难懂”,并认为马克思主义的方法问题至今悬而未决。值得注意的一点,我认为未解决不等于无解答。
马克思在跋中已提供方法论的核心线索,我们先来看马克思在第二版跋中的说明,他说:[我的辩证方法,从根本上来说,不仅和黑格尔的辩证方法不同,而且和它截然相反。在黑格尔看来,思维过程,即他称为观念而甚至把它变成独立主体的思维过程,是现实事物的创造主,而现实事物只是思维过程的外部表现。我的看法则相反,观念的东西不外是移入人的头脑并在人的头脑中改造过的物质的东西而已。]在这个线索中已经明确地说明,辩证法是以唯物主义作为世界观基础的,同样也讲明了一个观点,就是说对黑格尔辩证法合理内核的吸收和改造过程,从而使得辩证法从头足颠倒再颠倒回来。这里我们需要抓住几个要点才能理解第二版跋的问题或者说整个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基础。
比较首要的问题,就在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同黑格尔的关系。
这一问题至今为止,一直都是资产阶级同无产阶级在理论斗争中较为复杂的问题。稍有不慎就会中这种圈套。那么在这一问题上,以卢卡奇为主要的,想要把马克思和黑格尔说成是一种继承关系。他们通过强调“继承关系”,进一步声称马克思的辩证法保留了黑格尔的“唯心主义残余”如“总体性”的抽象性,因此其“消灭资本主义”的结论并非基于“客观规律”,而是“价值判断”。这种论断试图将马克思主义从“科学理论”降格为“意识形态”,从而否定其指导无产阶级革命的科学性。
卢卡奇是这样理解现实的,他说:[这种自我设定,自我生产和再生产,就是现实。黑格尔就已清楚地认识这一点,并且以很近似马克思的方式表述了它,………历史唯物主义同黑格尔哲学的密切关系就明显地表现在这里,因为它们都把理论视为现实的自我认识。]他所说的这个现实其实就是主观认识本身的统一,这不正是唯心主义倾向的理解嘛。卢卡奇对“现实”的定义直接承袭了黑格尔辩证法的核心范畴。在黑格尔的哲学体系中,“现实”(Wirklichkeit)并非独立于意识的物质存在,而是“本质与实存的统一”,是绝对精神通过自我否定、自我扬弃实现的“自我运动”。黑格尔在《小逻辑》中明确指出:现实是本质与实存或内与外之直接的统一。现实的东西,在其发展过程中,必然超出自身而成为非现实的;但唯有通过这种超出,现实才能达到更高的阶段。
换言之,黑格尔的“现实”是绝对精神的自我设定、自我异化与自我复归的辩证过程,其本质是精神性的。卢卡奇对“现实”的界定“自我设定、自我生产和再生产”,显然与黑格尔的“自我运动”逻辑高度同构。他将“现实”理解为一种动态的、自为的过程,而非独立于主体的客观存在。更关键的是,卢卡奇进一步将这一过程与“理论的自我认识”绑定为历史唯物主义同黑格尔哲学的密切关系的依据,这意味着,理论并非对外部世界的反映,而是现实自身的自我表达,现实通过理论的中介完成“自我认识”,从而确证自身的存在。这样来看,卢卡奇的解释是同马克思在第二版跋中所强调的,与黑格尔的辩证方法不同的事实就相差甚远了。
黑格尔的辩证法为何不行?我曾寻找到一个问题的关键,就是说思维对存在究竟是什么关系?这是对黑格尔唯心主义辩证法的关键质疑,黑格尔有何种理由从思维转化为存在?我们看到在黑格尔的《逻辑学》中一直说得是:[所以,本原应当也就是开端,那对于思维是首要的东西,对于思维过程也应当是最初的东西。]
其一,思维(概念)是存在的本原,存在的规定性源于思维的自我展开;
其二,“开端”不是任意的经验起点,而是思维的自我规定。也就是说“思维的本性”决定了开端的逻辑必然性
在黑格尔哲学中,如有、无、某物、别有、有限、本质和现象这些概念,它们总是互相转化,彼此扬弃。但是综合这一切规定的观念,怎能和它的这些有限规定处在同一范畴之中呢?逻辑进程的不可避性是逻辑规定自己的否定。那么在那绝对的、完善的理念中究竟有什么否定的方面呢?是不是在于它只存在于思想的本质中?那么你怎么知道还有其他的本质呢?从逻辑里吗?
显然不是,逻辑本身只知道自己、只知道思维。因此逻辑的“别有”不是从逻辑中,不是以逻辑的方式,而是以非逻辑的方式推演出来的,也就是思维之所以转变为存在,只是因为能思维的人在逻辑之外还遇上了一个与他直接接触的存在。的确黑格尔的辩证法提供了一个合理问题,这就是连接思维与存在的桥梁,但是将思维说成是自我运动且独立甚至于说外化出自然,这未免就是将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沦为宗教和空洞的思辨,毕竟逻辑总是不可能生出它自己。所以辩证法不可能从思维来出发,只能从客观本性出发,这也是第二版跋中马克思为何必须界定自己的辩证法同黑格尔的辩证法不同的地方。
之所以第二版跋争议颇多,这并不是马克思表述问题,毕竟我们要考虑到,不是因为马克思辩证法本身的“晦涩”,而是马克思在写第二版跋时,他所处的思想环境源于其与 19 世纪主流思维范式的根本差异,而非表述本身的混乱。克里斯托弗所谓的“晦涩”,是 19 世纪中叶左右,欧洲资本主义工业化大大发展,过去的思辨或者说神学基本被打倒,实证主义成为了主流。我曾在《谈谈存在主义与现象学》这篇文章中有所考察到,我的原话是这样的:[资产阶级知识史上产生了对普遍科学成就的信心,从而使得实证主义—自然主义世界观达到如同神明巅峰之地,似乎这就是人类之巅,在德国 19 世纪 60 年代,也就是黑格尔死后的 30 年,统治阶级的哲学意识形态发生了巨大变化,………这因为生产力的高速发展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矛盾达到了极致的尖锐。科学繁荣的背后却没有注意社会正在缓缓衰弱]。并且我引用了狄尔泰对当时德国哲学环境的介绍,他说[哲学精神引导生活的功能已经从形而上学的宏大体系移到实证研究的工作上。………所有这些都引起了抽象思辨兴趣的隐退。]
如果我们仔细考察马克思《资本论》第二版跋,就能够惊奇地发现,正是在 19 世纪中叶左右,黑格尔的唯心主义辩证法被当作死狗一样对待。马克思在这里所称呼自己是黑格尔的学生,很明显是针对实证主义者们对辩证法的曲解和歪曲。最主要的不仅仅是给黑格尔的合理内核辩护,相反,马克思这里所要回应的是德国实证主义的评论家们就曾攻击《资本论》是所谓“黑格尔的诡辩”。
所以马克思才会说道:[将近三十年以前,当黑格尔辩证法还很流行的时候,我就批判过黑格尔辩证法的神秘方面。但是,正当我写《资本论》第一卷时,愤懑的、自负的、平庸的、今天德国知识界发号施令的模仿者们,却已高兴地象莱辛时代大胆的莫泽斯•门德尔森对待斯宾诺莎那样对待黑格尔,即把他当作一条“死狗”了。因此,我要公开承认我是这位大思想家的学生,………辩证法在黑格尔手中神秘化了,但决不妨碍他第一个全面地有意识地叙述了辩证法的一般运动形式。在他那里,辩证法是倒立着的。必须把它倒过来,以便发现神秘外壳中的合理内核。]这一刻,我们就把所有线索都汇集起来了。克里斯托弗所说的马克思对黑格尔的评价是“模棱两可”的论点是不成立的。在马克思给出的线索面前,克里斯托弗根本没有依据,因为马克思在这里态度十分明显,明确地说要将辩证法同唯物主义结合。马克思说自己是他的学生,却并没有否认黑格尔唯心主义不能改造,反而说要将其“倒过来”,这正是改造过程。这个“学生”并不是说自己是黑格尔哲学的直接继承人,马克思在这里反而是想强调对黑格尔辩证法合理内核的吸收,从而称呼自己为他的学生。而马克思和黑格尔之间的关系得到正确的处理后,就能够完全解决《资本论》中辩证法的唯物主义基础,即结合问题。这便是辩证唯物主义。而之所以说,克里斯托弗有一部分评论是能够成立的地方就在于列宁曾说过的。马克思的确没有留下一本逻辑学,但却留下了一本逻辑架构。不过这并不改变辩证唯物主义作为《资本论》整个逻辑架构来去理解。
然而接下来的问题,也是克里斯托弗提出的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是关乎于恩格斯的解释。他说:[马克思在他的工作中受到了黑格尔根据逻辑原则从一个概念发展出另一个概念的方法的影响。但在他的评论中,恩格斯试图通过指出黑格尔的“巨大的历史感”来恢复黑格尔的声誉。因此,恩格斯发明了一种阐述方法,虽然它是“逻辑的”,但仅仅是“历史方法的翻版”]。即逻辑同历史的关系,克里斯托弗想要论证恩格斯的解释是不成立的,不过,这是一种误会,很显然,恩格斯的“逻辑是历史方法的翻版”并非否定逻辑的独立性,而是强调辩证法的现实基础,其目的是将黑格尔的唯心辩证法转化为唯物的方法论工具,服务于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
我们需要考虑黑格尔本人的观点。黑格尔在《逻辑学》中确实强调概念的自我运动,其逻辑体系具有内在的历史必然性,即概念的发展是对历史发展的反映,但逻辑本身是更高的阶段。克里斯托弗说:[如果恩格斯认真对待《逻辑学》作为方法的指南,那么他就会被引导去强调马克思方法的系统性],但这也是想说逻辑具有一种内在独立性,显然这也不符合马克思在第二版跋中所谈论。逻辑能否自己生出自己?答案为否定,逻辑必须依赖非逻辑,即辩证法不可能从思维来出发,马克思指出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逻辑作为“思维的形式”,其发展规律本质上是物质生产方式的矛盾运动在观念形态上的反映。
即使是辩证法的“否定之否定”规律,其根源也在于“物质的自我扬弃”,如劳动工具的革新推动生产方式的变革,而非思维自身的逻辑演绎。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进一步强调,辩证法的普遍联系和永恒发展的观点,其依据是自然科学的事实。无论是物理运动的吸引与排斥、化学运动的化合与分解,还是生物运动的遗传与变异,其矛盾运动的规律都先于并独立于人类的思维逻辑。逻辑的任务不是创造这些规律,而是发现并“表述”它们。因此,逻辑的“自我运动”本质上是对现实历史运动的理论抽象,其动力与内容均来源于非逻辑的物质实践。离开现实的物质基础,逻辑的自我生成将沦为无内容的空洞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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