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六月的风徐过,墨绿色的叶影在浓荫里斑驳散落,黏腻的热气渗过人们的毛孔直达心脏,地面盛开着鲜花引来蜜蜂的蚕食,不免让人想起被敌人殴打致死的小林多喜二躺在开满红花的土地上。
与此同时,我的记忆也被拉回三年之前想,两个少年侧躺在隆起的水泥地上,眼里盛着挥之不去的伤痛……我们都沉浸在中考失利的迷雾之中,每每想到父亲的背影,我都感到愈发惭愧。
父亲来到了“博光号”
资本的原始积累,本质上是无数的工人“负资产人生的总和”,资产阶级总是依靠经济剥削和债务奴役去压榨工人,再以精心编织的文化迷网麻醉无产阶级,诱使他们在血汗工厂里持续透支生命,这正是《蟹工船》所揭示的主旋律。
然而父亲亦是如此,年复一年的劳动,换来的不过是稀薄的几张红色纸钞,或者是永远无法兑换的空头欠条。年幼时,父亲就时常教育我:“付出和回报一定是对等的。”这句教诲曾经作为我的人生格言深深刻在心间,然而当我一次次目睹父亲的愁颜萧森,当我读懂《蟹工船》的字里行间时,这句曾经的箴言也轰然崩塌,如同被现实的风暴吹散的尘埃,从此杳无信息。
父亲仍然坚信读书改变命运,执意要送我去外省的一所私立学校,这些挂着“人民企业家”头衔的活佛,总是宣扬自己大公无私的情怀,只不过这情怀要价十万起跳,他们拉住家长的手泪流满面,转身就用收费单绞紧寒门的咽喉,让人不禁想起《蟹工船》中资本家如何把各种手段变成吸血的吸管,将贫寒家庭的一切吸入饕餮之口。
父亲哭了,蹲在地上指节陷入掌心,失望的说不出来话,他的眼神像是在怨我给他造成的难题,像是在怨他自己没本事,像是在怨那些在招生办西装革履的“关系户”,此刻,仿佛寒门子弟的求学路就是用尊严铺成的黄泉路,宛如小说中渔工逃不出的资本家海域,父亲的掌中的老茧又宛如磨不破的阶层后墙。
父亲推掉了旧工地,原本的薪资根本不够学费,他便寻去了正在建筑的万象城工地当电工,那里的薪资相对会高一点,但高危且高强度,就是一艘“陆地上的蟹工船”,父亲就像“博光号”的渔工,争着跳进风暴,却明知渔网越紧,公司的口袋就越满。
父亲在“博光号”的劳动:
此后的日子里,暮色总是裹着父亲疲惫的身影撞进来,沙哑的咒骂声在狭小的房间里盘旋。转瞬间,他像株被烈日灼蔫的枯草,沉沉瘫在床榻上。
万象城的钢架如巨兽骨架直插云霄,父亲和工友们化作高空的杂技表演者,他们赤脚踩过锋利的桥架边缘,就像《蟹工船》中被风暴摇摆的“博光号”甲板,安全帽时刻流淌着紧张的汗水,。沉重的电缆卷勒进肩头,汗水混着铁锈渗进掌心的裂口,每次试探裸露的电线接头,都像在与死神握手,百米高空晃动的橙黄色身影,脚手架震颤的声响里,仿佛听见血肉坠落的闷响在云层下回荡。
《蟹工船》里监工浅川挥舞着民族大义的旗帜哄骗工人卖命的场景,竟在现实中不断重演。在父亲做工的工地,工头总把“这可是大西北第一座万象城”“能在这儿干活是无上荣耀”“得对得起家乡”这类说辞挂在嘴边。这些话语看似激昂,实则如同蜜糖包裹的砒霜,藏着资本操控人心的惯用伎俩。
父亲对家乡的眷恋,是在异乡遭受冷眼时愈发浓烈的。他曾在外地打工,那些刺耳的嘲笑——“甘肃人又傻又穷”“脏货,听说他们50年不洗澡”。正是这份刺痛,让他对家乡的爱汹涌澎湃。回望被资本浪潮冲击得千疮百孔的故土,再仰望眼前这座即将拔地而起的宏伟建筑,父亲挺直脊梁,眼神里满是倔强与期待:“咱们甘肃人,也该扬眉吐气一回了!”
在脚手架上累倒无数人后,工人们的动作渐渐变得拖沓。手磕在钢架上敲出倦怠的声响,安全帽歪扣在汗湿的额角,有人蹲在尚未封顶的楼层边,把烟蒂从高楼丢下:“哎呀,累死了!”——尾音拖得像生锈的钢丝绳。
“还不是跟别处工地一个模子,累死了。” “上个月三单元搭外架,那小工踩空……”他忽然噤声。暮色漫进安全网时,讨论声碎成零星的叹息。他们不再提起“荣耀”或“扬眉吐气”,只把疲惫的脊背弯成工地常见的弧度——那是被钢筋压惯了的、比脚手架更佝偻的弧度。
我每天若不是读书写字,便是在外面无助的晃荡,至于父亲,每日他回到家时,我已经进入梦乡了,对我来说,已经许久不见父亲了。
母亲要我把父亲遗忘的饭盒带到工地上去,我原本打算拒绝,因为我压根就不想看见父亲劳苦的样子,但又担心父亲的午饭问题,最终我不得不来到了父亲的工地,我摇摇晃晃地骑着自行车来到父亲的工地,看着眼前的钢铁巨物,我感到无比的压抑。这个点,工地应该是午休时间。
爬上水泥地,穿过成群结队工人,我三两下就看到了父亲,可他却在我意想不到的高处。
父亲满头留着汗水,大口大口哈着气,升降车像一只贪婪的巨人将父亲举起,他就那样,拿着工具折叠着桥架,看着他恍惚的眼神似乎马上就要倒下。
工友王叔叔在下方猛拍生锈的铁板,声浪裹着尘土炸开:“老强!这箱王老吉不要也罢,卖命划不来!”我心头一震——所谓高温补贴,竟然是开发商甩下的一箱凉茶充数。更荒唐的是,若当天完不成超负荷的工作量,连这点廉价饮料都要被克扣,这群在烈日下灼烤的汉子,竟被区区几罐凉茶套住了脖子,就如同小说中,渔工们被铁链锁在罐头生产线上。
父亲终于从升降车上摇摇晃晃落地,安全帽檐下的眼睛瞬间亮起。他踉跄着扑过来,粗糙的手掌紧紧箍住我,仿佛攥着毕生最珍贵的宝物。从我的腰间抽出饭盒时,他急促的喘息混着水泥灰扑在我脸上:“去......去拿王老吉......你路上喝。”那语气像极了《蟹工船》里渔工分到粗米饭和烂黄酱时的雀跃,全然忘了这凉茶原是该得的血汗钱换来的施舍。
我搀着虚弱的父亲坐在台阶上吃午饭,当我抬头看向烈日时,原来在阳光下,像父亲一样的影子不计其数,他们像活死人一样前行,坐下,然后拿起自己的食物大快朵颐,工人们悲惨的命运啊!何时才能迎来破晓!
父亲在“博光号”的战斗
还有一周不到的时间,在万象城的工程就要结束了,父亲的眉头却更紧了,他没有感到丝毫轻松,和以往一样疲惫的回到家中,撂下饭菜,倒在床上,额头上被安全帽压出的深印如河道一般,承载着流动着的像河水一样流动的汗液,使人心痛无比。
距工程收尾只剩五天,父亲攥了攥磨出毛边的手套,径直走向蹲在消防室内的工头。用不算太大声的声音问:"李经理,这工资是不是该结了?"
此起彼伏的敲打声突然像被掐了开关,二十几个安全帽齐刷刷转了过来——这个在心里盘桓了半个月的问题,终于有人敢掀开口子。
工头的目光从安全帽檐下溜出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系带扣:"咳咳,那个...上头的拨款流程你们也知道,得走手续是不是?"他突然提高嗓门,尾音却像浸了水的棉线般发黏,"放心,款子一到账我立马结算工资,绝不食言!”
父亲没有回复,而是给王叔叔使了个眼色,王叔叔立马明白父亲的意思,随即摇摇头,两人的动作似乎透露了一切,父亲深知,这笔钱必须要得到,因为它是我高昂的学费,决定了我的前途。
距离工程收尾仅剩三天,工人工资仍无着落,反倒一味催促加紧施工,这般做派像极了小说里监工浅川的无耻行径。
次日一早,工人们三三两两凑在工棚角落压低声音抱怨。"再这么拖着,月底银行的房贷都要逾期了!""我丈母娘昨天又打电话催彩礼,这钱要是再不到手......"蹲在配电箱旁调试万用表的父亲指尖在表盘上顿住,眉头渐渐拧成绳结。突然,表笔接触导线时发出紊乱的蜂鸣声,他猛地扯下表笔砸向墙面,塑料外壳撞击铁皮棚顶发出脆响。——父亲的突然暴怒,让所有人都有点吃惊。
“日她妈的!没有工资干个屁!不干了!要工资去!老子儿子还等着我的学费呢!”
工地上一片沸腾,工人们双眼通红,手中的工具重重摔在地上。此起彼伏的怒吼声撕破沉闷的空气:"黑心公司,还我血汗钱!" 这场怒火迅速蔓延,电工撂下扳手,瓦工丢下泥刀,就连手持扫帚的保洁阿姨也愤然罢工——这场景,恰似小林多喜二笔下《蟹工船》里渔工们觉醒的瞬间,当生存底线被践踏,任何"会说话的工具"都会发出反抗的呐喊。
众人潮水般涌进公司办公室,将开发商和工头围在中央。被工友们推向前的父亲,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地开口:"领导,李经理,大家实在等不下去了,恳请把工资结了吧。"这一幕,与《蟹工船》中渔工代表向监工请愿的场景如出一辙——同样的卑微姿态下,压抑着即将爆发的怒火。
开发商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立刻摆出一副无辜模样,转头斥责身旁的工头:"小李,我不是交代过你,资金周转暂时困难要跟大家解释清楚吗?"
话音未落,人群瞬间炸开了锅。"周转困难?我们全家等着米下锅!""敢糊弄老子,今天必须给个说法!" 开发商慌忙摆手示意众人冷静,同时朝门口使眼色。几个保安手持橡胶棍冲进来,挥棍就要驱赶人群。千钧一发之际,王叔叔一个利落的飞踢,精准踢飞保安手中的棍棒,金属撞击地面的声响在室内回荡。这反抗的瞬间,恰似《蟹工船》中渔工们掀翻压迫者的暴动……
工人们就这样和开发商和工头持续僵持着,那一夜,天空下着小雨,门外听不见夏虫的嚷嚷声。
第二天,父亲回来了,他给我留下了一个可爱的笑容,然后抱住我。那一刻终生难忘。
“没关系的,儿子,学费已经被爸搞定了,你就去好好学习吧,不要忘记爸的经历,自我勉励吧!”
离别父亲,任重道远
开学前夕,父亲执拗地要带我出门。晨光熹微中,我尚在困意里打转,便被他拽着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巷,来到东方红广场。抬眼望去,一座玻璃幕墙折射着冷冽光芒的建筑刺入云层——竟是父亲曾挥洒血汗的"蟹工船"万象城。这座裹挟着资本气息的庞然大物,像极了小林多喜二笔下那艘吞噬劳工生命的铁壳船,无声诉说着被掩埋的剥削往事。
踏入商场,奢华气息扑面而来。橱窗里陈列的奢侈品泛着冰冷的光,父亲的手在口袋里反复摩挲着钱包,最终只掏出几张皱巴巴的小票,又默默塞了回去。乘电梯至顶楼观景台时,兰州城的轮廓在脚下铺展,父亲忽然指着下方某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般沙哑:"小胡和你差不多大,他就是从这儿......"话音戛然而止,风卷着未说完的话,消散在钢筋森林的缝隙里。
次日清晨,火车站台人潮涌动。父亲将沉甸甸的行李塞进车厢,眼神里盛满化不开的眷恋。列车启动时,他仍立在原地,身影在晨雾中逐渐模糊,像极了被资本碾碎后遗弃的孤影。
火车轰隆向前,我翻开友人赠予的旧书《蟹工船》,泛黄的纸页间,工人们为了几瓶凉茶卖命、父亲与工友们讨薪时愤怒的呼喊、保安挥舞的棍棒、小胡坠落时破碎的安全帽,种种画面在眼前交织,指尖抚过书中渔工们呐喊的语句:
“好!我们再来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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