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以为,读书是改变命运的唯一钥匙。
很多人是这样告诉我的。我的父母,我的老师,我村里的邻居,还有那些在田埂上晒着太阳谈起“谁家娃考上大学了”的老人。他们语气里带着羡慕,也带着一种像是对“命运”的叛逆——仿佛只要孩子读了书、跳出了农门,一切就能重新开始。
可今天,当我在大学讲台上站着,面对一群正在“内卷”的学生,当我看到很多博士生在送外卖、硕士生在当中小学编外老师,我开始怀疑那把“钥匙”究竟能打开的,是不是通往自由的大门,还是一个更隐蔽的牢笼。
教育,从来不是中性的。在马克思看来,任何一种上层建筑,最终都要服务于一定的生产关系。而教育,作为上层建筑的核心装置之一,表面上是“培养人才”,实质上承担的是社会结构再生产的功能,也就是说,它要“复制”出一代又一代适应现有秩序的人。
法国社会学家布迪厄称之为“文化资本的继承与再生产”。一个家庭能提供什么样的文化环境、资源投入、情绪支持,其实早早就决定了孩子在学校的“起点”与“跑道”。那些生在城市中产家庭的孩子,从小被送进培训班、阅读英文绘本、学会写作文和演讲技巧;而乡村或工薪阶层的孩子,还在用拼音读语文课本,写作文要从“我家的小狗”开始练起。
于是,尽管“教育公平”的口号年年响,现实却是:你努力奔跑,别人一出生就坐在终点线旁。
一位初中生家长对我说:“我孩子不笨,也吃苦,但考试总考不过那些城里娃。”她不知道的是,所谓“笨”不是天赋问题,而是结构性的压迫。是资源的不对等,是信息的不对等,是支持系统的不对等——而这一切,都被“分数”悄悄掩盖了。
分数制度,本身就是一套选拔机制。它把一个复杂的、充满多样性的成长过程压缩为几个数字,然后以“公正竞争”的名义,重构出新的等级。而正是这个等级,掩盖了阶级的实质——仿佛只要考得好,你就“值得”进入好的学校、好的岗位、好的生活。你失败了,那是你不够努力。
这正是教育的意识形态陷阱。
在这种“成绩决定一切”的话语之下,失败被个体化,成功被神化,而整个制度的不平等被遮蔽起来。正如马克思指出的:“统治阶级的思想,在每一个时代都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教育就是这种思想再生产的工具。
当然,学校也不是铁板一块。它既是驯化的场所,也是可能觉醒的场所。
我记得在一所边远山区的中学讲课时,一个女生问我:“老师,为什么我们这的教材老说‘努力就有回报’,可我爸妈就是工人,拼了一辈子也没什么改变?”
我顿了一下,然后对她说:“那不是你父母的问题,那是社会结构的问题。但你能提出这个问题,已经比很多人更接近真相。”
这就是我所理解的“教育中的抵抗”。
抵抗不是高喊口号,也不一定要去街头斗争。它可以是质疑、是反思、是对课程的重新理解,是对自己命运的一种新的认识。当一个学生开始怀疑“内卷的正当性”、当一个家长开始质问“为什么我们家孩子永远排在资源分配的末端”,那教育就不再只是灌输,而成为一种可能改变世界的力量。
我曾在一本工人子弟办的校刊中读到这样一句话:“我们学知识,是为了搞清楚世界怎么压着我们,不是为了讨好它。”那一刻,我几乎落泪。
教育如果不能帮助人认识世界的真实结构,而只教人如何“顺应”和“取悦”,那么它就成了压迫的工具,哪怕它使用的是“理想”“梦想”“奋斗”这些动听的词。
今天的“奋斗叙事”在学校中极其流行。各种鸡汤文章、励志讲座、成功榜样无时无刻不在重复一个意思:你要拼命,你要服从制度,你要成为“优胜者”。可我们很少告诉学生,这个游戏的规则是谁制定的?失败的人该怎么办?我们是否有资格去质疑规则本身?
教育应该启发人,而不是制服人。应该激发人的批判意识,而不是培养“合格齿轮”。
可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先从教师开始觉醒。
我在教师培训时,常常问一个问题:“我们是制度的传声筒,还是可能的裂缝?”很多年轻教师眼里一闪,但没有说话。他们知道,在高压体制下,说实话是需要勇气的。可也正是他们,在课堂上偷偷放一些批判影片,推荐一些不同角度的书,在课后和学生讨论“什么是社会公正”。
他们微小的动作,或许不能撼动整个教育体制,但却可能在一个个学生心中埋下火种。这就是教育的另一面——哪怕在制度最严密的结构中,也总有一些缝隙,总有人在发光。
我不相信教育能立刻改变社会结构。但我相信,教育可以帮助人看清这个结构、理解它、批判它,并最终,想象出超越它的可能。
正如马克思所说:“哲学不是解释世界,而是改变世界。”教育,也不该只是传授知识,而应成为激发变革的起点。
今天,站在校园门口的人,不再只是教师和学生,而是一代又一代被筛选、被分类、被安置在不同命运轨道上的青年。而我们,不能再假装无知。
教育,从来不是一条通往自由的直线,它是一片斗争的战场。而在这片战场上,真正值得铭记的,不是成绩单上的高分,而是那一次次在压迫中觉醒的瞬间,是在教室里萌发的批判意识,是在年轻人心中燃起的不服与反思。
只要这种意识还存在,教育就还有希望。
只要有人在讲“我们不仅要读书,更要读出压迫的结构”,教育就还不是彻底被统治阶级掌控的工具。
那么,回到开头的问题:读书能不能改变命运?
我想,读书本身不能。但当你通过读书认识了世界的本质、认识了自己的位置,并愿意与他人一起组织、思考、行动时,那种改变就不再是个人的爬升,而是一种集体的、结构性的跃迁。
那一刻,教育才真正成为人的解放之路。
免责声明:本文为转载,非本网原创内容,不代表本网观点。其原创性以及文中陈述文字和内容未经本站证实,对本文以及其中全部或者部分内容、文字的真实性、完整性、及时性本站不作任何保证或承诺,请读者仅作参考,并请自行核实相关内容。
如有疑问请发送邮件至:bangqikeconnect@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