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鞍山人,五十年代末生人,二十岁那年进了钢铁厂。那时候我们家人高兴得不得了,说“端上铁饭碗了”,我妈更是烧了三炷香,说儿子这辈子算是吃上了国家的粮食。我们那批人,穿着蓝工装,胸口一块红布,上头写着“鞍钢青年突击队”,走在街上都挺直腰板。
那时的厂子,热气腾腾,夜里机器也不歇。我们三班倒,一天干八小时,工会每个月给发肥皂、毛巾、牙膏,夏天发绿豆汤,冬天发棉衣棉鞋,孩子上学、家里人生病都管,连理发都有厂里配套的理发室。我们说:这辈子只要干下去,退休就有养老金,不求大富大贵,但日子稳当踏实。
可现在呢?厂子早不在了。我下岗那年是1999年,正是我们厂“改制”动静最大的那一年。原来车间里四百多人,一下子走了三百。说是“分流”,其实就是裁人。我也在名单上,通知贴出来的时候,我手里正拿着焊枪,整个人愣住了。我去找车间主任,他说:“老李,厂子不行了,你不是不知道,这年头还哪儿能让几百人一起吃一个锅?”
后来我知道,这不是我们一家厂的事,全国东北都在改,“国企改革”,电视上天天说“精简机构、提高效率”,可我们工人哪里知道啥是效率?我们只知道,工作没了,工资断了,保障没了。我们这些四十出头的人,学历不高、技术又偏,除了这一身工地上的力气,别的啥也没有。
那阵子我试过好多法子。去送过煤球、摆过地摊、给人刷过墙、在马路上跟人抢搬家活。最难的时候,早晨五点蹲在劳务市场,站一个小时没人来招,天冷得骨头都打颤。等回家,我老婆问:“今天有活儿吗?”我摇摇头,她就不再说话了,去屋里煮点白粥,说孩子营养不良,学校让交营养费,我们交不上。
我看过一些书,说这是“市场经济转型的阵痛”。我不懂这个词的意思,但“阵痛”应该不会持续二十年吧?我今年都快六十了,身边当年的工友,有的去开黑车,一次酒驾被抓,车也没了;有的上外地建筑队,摔下来落个残疾;有的干脆扛不住,喝酒,赌博,甚至上吊的都有。你说我们是懒吗?我们在车间里一站十几个小时不带歇的,我们怕吃苦吗?可换来的是什么?“自谋职业、买断工龄”,一句话就让我们漂在了社会的边缘。
我们家原来住在厂里分的宿舍楼,是红砖砌的,有公共澡堂和菜市。后来厂子没了,楼也不修了,下水道常堵,灯泡坏了也没人换。房产证也说不清到底归谁,像我们这样的人,不是城市人,也不是农民,我们成了城里最被忽视的人。
我孙子上小学那年,写作文说“我的爷爷”,他写:“我爷爷在家看电视,小时候他当工人,但后来厂子黄了。”我看着那篇作文,心里一阵刺疼。我不怪他,他不知道他爷爷曾经也是拼命为这个国家造钢铁的人。可这几十年过去了,我们这些下岗的人,就像一件旧机器,被市场淘汰,被城市遗忘。
我有时去老工友家喝酒,一喝就哭。我们都说,不是我们干得不好,是整个系统把我们扔了。年轻人不理解,他们以为我们“转型失败”,可我们从没选过自己的命。当年进厂是“分配”,不是你想不想,是国家安排你去哪里。今天叫“市场主导”,是你自己看着办。那中间断掉的,是我们这代人。
有人说,东北落后是因为人不行。我不同意。你让我们那些工人今天上岗干活,他们还行;你给他们尊严、工作保障,他们照样能拼命干。可现在的逻辑不是人跟人比,是你一个个单兵作战,看谁关系硬、资源多、运气好。你要是没有这些,就只能靠天吃饭。像我们这样的老工人,连讨个说法都没人听。
前几年,有朋友介绍我去当保安,说是“轻松、不累”,一月两千多。我干了三个月,后来不干了。不是累,是难受。你天天站着,别人看你像透明的,骂人都当你不在。你想想,当年在厂里我们是受尊敬的,是干国家骨干产业的人,今天却成了一个小区门口没人正眼看的老头,这落差,不是钱能填上的。
后来我偶然翻到一本《资本论》——说实话我以前是不爱看书的,可不知道为啥,老了反倒想琢磨这些道理。我边看边想,书里说的那些“剩余价值”“雇佣劳动”“资本对劳动的剥削”,好像一下子把我这几十年活法解释清楚了。
原来我们被下岗不是因为我们没用了,是因为“效率”这个词背后,是资本要压低成本、压低工资、打碎工人队伍。而“下岗”这招,就是要把你从集体中分裂出去,让你变成一个可以随时被替换的“自由人”。可自由个啥?我们不过是成了“廉价的、没人管的劳动力”。
我忽然想起一个词,叫“异化”。意思是你不再控制自己的劳动,你只是机器的附件。我以前以为异化是遥远的哲学,后来才知道,最异化的,就是我早晨五点在马路边蹲活的时候。你不再是人,只是一个“零工”。
现在国家又开始喊“振兴东北”,说要重工业再起、乡村再活。我当然希望家乡能好,可我也怕,怕我们又被当成“背景板”,被用完就忘。如果真的想让这片土地再站起来,不是搞几个项目、建几个园区就行的,是要还我们劳动者一个应有的地位。
我常常想,如果当初不是一个人一个人地被“分流”,而是我们能像以前一样团结起来,有组织、有保障、有议价权,哪怕收入低点,但日子不会这么苦。那时候厂里有工会、代表、会议,出了事能说话。现在呢?你是个体户、是临时工、是“灵活就业者”,没有集体、没有代表、没有人听你。
我想,我们那一代工人教会国家怎样建工业,现在国家是不是也该想一想,怎样还我们一个体面的晚年?
我不指望吃大鱼大肉,只希望看病不发愁、屋子不漏雨、孙子能正常上学、老朋友能有个地方聚聚不被轰。我们是这个国家的螺丝钉,可钉子也有老的一天。我们不图风光,只想让我们的辛苦,有一个交代。
不是为了抱怨,只是想说,我们还在,我们活过,我们不是失败者。我们是那个从烟囱下走来的中国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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