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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生产队牛车

发布时间:2025-05-20 09:16:51

  大集体时代,我们生产队里有辆牛车,通体由木料打造而成。称其为木车,名副其实。车厢由木料做成,车轮由木料做成,车辕由木料做成,连拉车的牛脖子上套的梭头也由木料做成。

  牛车是队里当时最大最重要的运输工具,一般情况下不轻易使用。只有麦天到地里拉麦了,炕烟时去城里拉煤了,谁家接儿媳打发闺女了,才使用。

  麦忙时节,一个队里的人黑明连夜地抢割抢收抢打抢种,生怕误了最佳时间,天下雨了,麦子撂地里拉不回来,时间久了,会发芽发霉。那样的话,队里人整整一年会很遭罪,不仅完不成上交国家的粮食,自己也难吃上用来蒸馍、擀面条的上佳面粉。

  秋天炕烟时,隔不了几天,就要用牛车去城里拉趟煤。这样,确保成熟了的烟叶能及时刷回来,及时串上杆儿,及时送进炕烟楼。然后,经懂得炕烟技术的社员依据不同时间段,把控好灶膛里火候,平衡好烟楼内部温度,力争将一楼烟炕得金黄透亮,品级上乘,到街上烟仓里卖个好价钱。

  那时农村里接儿媳打发闺女,不仅没有今天的豪华车队,连辆自行车都没有,最高档的接迎亲工具便是牛车。第一次看到娶亲牛车,还是三四岁时。西院八爷结婚,我懵懵懂懂跟在大人身后前去看热闹。看到一辆顶上撑着圆棚、棚上搭着桃杆脖子,脖子上盖一条红被面的牛车,缓缓走到八爷家门前。然后,在众人一片欢笑声中,支客一一完成一应程序,命人在车前到八爷家铺好芦苇席子。没大一会儿,新娘八奶一手擎着鲜花,一手由伴娘搀扶,羞涩地走下牛车,顺着铺好的席子,伴着两边人群的嬉笑声,缓步走进新房。

  这是我对生产队牛车的第一次印象,十分深刻,至今难忘。由于那次印象深深刻印脑中,以致过很长一个时段,还一直认为,牛车唯一的作用就是接亲。为此,第一次看见队里的牛车麦收季节拉麦子时,心里始终拗不过劲儿,不住对母亲嘟囔说:牛车咋拉麦呀?不是接新媳子吗?说的次数多了,母亲笑着逗我:哪儿恁些新媳子接呀?赶明儿你长大了,让它给你接新媳子吧。

  大约七八岁那年,伯父家大堂姐结婚。那天,男家来了辆牛车,一如八爷结婚时一样,车厢上面搭一个圆形棚子,棚子上搭一领桃杆脖子,脖子上搭一面新床单,床单红红的,上面绣着很好看的花朵。

  接堂姐的婚车马上要走了,母亲火急火燎给我换上新衣服,对我说:去,给你大姐把轿门。我一听,迷迷糊糊的,不知道啥叫把轿门。母亲看出了我的疑惑,笑着对我说:西屋你哥哥也去,看他咋做,你就咋做。

  很快,牛车在众人欢笑声中悠悠地上了路。那天下着小雨,到处雨雾蒙蒙的,往远处看不见多远的地方。大堂姐身着新装,低头坐在车厢里面。从上车到车走,大堂姐一刻不停地低声啜泣着,心里似有无限伤心事儿。我不明就里,觉得女儿出门不是啥值得高兴的事儿,心里闷闷的,有点想哭。

  由于两下距离不远,婚车走不到一个钟头,便到了大堂姐婆家。我和堂哥坐在车门前,紧挨着赶车掌鞭。前来迎接的人微笑着走到车前,手里拿两个红包,递给堂哥一个,递给我一个。我不知啥意思,拘束着不敢接。堂哥见状,小声对我说:拿住。我这才摩挲着接过红包。此刻,堂哥随手拆开红包。我一看,里面装有五块钱。顿时,不觉一激灵,跟着打开红包,一看,也是五块钱。堂哥嘱咐我:装好,别弄丢了。

  三天后,堂姐回门,娘家要去接。一大早,西院坤大套好牛车,搭好车棚,车棚上照样搭一领脖子,脖子上搭一面新被单,还是我和堂哥一起去。这样,三天中,我两次坐着牛车临时改装成的婚车,那感觉既新鲜又舒坦。

  牛车车轱辘全是木料做成,车轴、辐条、车毂、车轮,多由质地细密结实的枣木做成。尤其车轮,全由弧形木段连接而成。木段与木段之间,既有相互咬合的榫眼,还有用来加固的铁片和固定铁片的钢钉。车轴穿在车毂中间的圆形木空里,靠外有固定车轴与车轮的插梢。那时没有机油等润滑物品,减缓车轴与车毂之间摩擦,全凭打队里油时挤剩下的油角子。油角子黑乎乎的,又黏又稠,润在车毂与车轴空隙,减少了摩擦,提高了车行速度,确保了车轮的使用寿命。因此,那时所有木轮牛车上,都备有一个小桶,里面装着油角子,挂在后车厢外侧,以备所需。

  尽管如此,牛车一旦走起来,车轴与车毂间,依然不停发出吱吱咛咛声音。听起来,一点不悦耳,也一点不刺耳。一如各家各户家里摇动的纺车发出的声响,幽深而持续,绵细而悠长,古老而清新。这声音,自古至今,在神州大地上直直响了数千年。这声音,独属于木轮牛车,独属于乡村原野,独属于古朴岁月,独属于一代又一代农村人。

  木轮牛车构成简单,质地凡凡,使用寿命不是很长。尤其车轮,隔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出现问题。出了问题,自然需要专人修理。好在我们队里有木匠星爷在,他的木工手艺在一方数一数二。队里牛车无论何时何地出了问题,只要知会星爷一声,他会立刻放下手里正干着的活儿,回家带上工具赶赴现场,凝神对着出问题地方一阵细细观察,很快便会拿出解决方案。需要添加木料了,他抬头嘱咐围观的队里管事人:去,仓库里有一段啥样木头,快点拿来用下。如无需添加木料,他便从工具箱里拿出斧子、刨子、凿子,一阵砰砰啪啪声响过,一切完事。然后,缓缓站起身,抹一把额头与脸上不住滚落的汗珠,轻轻说一句:好了,有事儿了再跟我说。然后,带上家伙什,回到刚才正忙着的地方,继续做自己的事。

  第一次坐牛车进成拉煤,是上高中时候。暑假在家没事做。一天,父亲对我说:明儿跟你坤大去趟城里拉煤,炕烟楼里的煤快烧完了。我一听,很高兴,立刻答应了。

  第二天一大早,坤大套好牛车过来喊我,嘱咐我:别忘了带铺盖东西,今儿黑住在煤站。那时生活艰苦,进城拉煤的人,不管牛车拉车,都是自带干粮铺盖,夜宿煤站。没谁奢望着去食堂里改改色,住宾馆里享下福。

  牛车走起来很慢,赶不上拉车。县城距离我们这儿约五十几里路,直到天擦黑才赶到煤站。坤大来时备有牛饲料,车一停下,借着远处车站投来的昏黄灯光,给牛卸了套,然后喂草料水。忙完后,我们才各自拿出所带干粮,在附近茶馆里花二分钱买碗开水,一边啃馍,一边喝开水。煤站紧靠铁路,十分热闹。来往火车接连不断,车头上冒着一股股浓浓白烟,烟雾很快弥散开来,伴随着小南风,迅速散落四方,将车站整个儿笼罩起来。火车粗重的呜叫声,沉闷而悠长,像昂首前行的黄牛发出的“哞哞”声。火车走过,车轨上发出铿锵有力的咵腾咵腾声,很富节奏感。南来北往的火车,或进站出站,或停车卸货。隔不了多久,就会出现一次两次。

  晚上,我们露天睡在煤站内的空地上,一点不觉孤单。前来拉煤的人很多,大家一个样,吃蒸馍喝开水,自带铺盖,席地而眠。

  第二天天蒙蒙亮,坤大喊醒仍在熟睡的我,说道:起来洗洗脸,随便吃一点。一会儿附近营里的人要来装煤了。我问坤大:不用自己装?坤大笑笑说:不用,煤站是附近生产队的地,装煤的活儿人家全包了,不让拉煤的人自己装。这样,他们能挣几个钱。我一听,不觉“噢”了一声,心想,还真是靠山吃山哩。

  装好煤,过好秤。付完钱,我们没耽搁,调转牛头,走上了返回路程。跟来时一样,坤大赶会儿车,我休息一会儿。我赶会儿车,坤大休息一会儿。一路上,牛车晃晃悠悠,像饭后慢步走动的老人,不慌不忙,晃晃悠悠,循着固有节奏往前走。那时候,通往县城的公路是沙土路,路面坑坑洼洼,高低不平。坐在车上,享受着车身微微颠簸,感觉像躺在摇篮里,浑身上下有种说不出的舒贴感觉。

  牛车走在邓县境内,我可以替换下坤大,让他歇息一会儿,或吸袋烟,或养会儿神。一旦走到我们公社境内,接连要过一座河底桥、一面一里多长的大坡。走这样极具挑战性路段,我这样的白脖子掌鞭是万不能驾车的。一旦使不动牛,或发出的口令有误,必会出现意想不到的危险。每当这时,坤大对我说:你坐后面,我来使唤牛。此时,坤大不再坐车了,他迅速走下车,移步到最左边那头牛跟前,右手拿着鞭子,左手牵着牛笼头,不住发出“喔,喔”,“打打、咧咧”口令。确保上下坡过程中,牛不使奸,不耍滑,一鼓作气将满载的车一股劲儿平稳拉上坡顶,或走到坡底,不至出现上坡时松劲儿下坡时快跑情况。

  七九年高考预选后,入学通知迟迟未到。那段日子,我很焦躁,除了每天帮家里干活,就是一个人带本书,到村东面少有人去的庄稼地边,随便找个地方埋头看书。临近中小学开学,一天吃午饭时,父亲对我说:看你在屋里怪着急,明儿跟你坤大去香花拉水泥去。得两天,从那儿直接拉到大队部,需要你俩装卸。那年,我十八岁了,个头窜高了不少,掐一袋水泥,算不上啥难事儿。这样,接连两天,我跟着坤大,往返在香花与大队部中间,来回五十多里路。到香花后,我俩一袋一袋将水泥装到车上。赶回大队部时,再一袋一袋把水泥卸下来,堆放在指定地点,每天都灰头土脸、汗流浃背的。这样的体验,对我来说还是第一次,不仅没有不适感觉,反而很受用这样的体验。尤其每次空车去香花时,我对坤大说:你坐车上休息,我负责赶车。每天早上,我们背着朝阳空车往香花赶。下午,再背着夕阳重载往家里赶。一路上,不慌不忙,很是惬意。似乎在体验别一种快意旅游,或另一种特殊人生享受。

  那时候,牛车早已鸟枪换炮了。不再用木轱辘,换上了橡皮轱辘。橡皮轱辘走起来,不仅轻快稳当,而且再没了木轱辘连续不断的吱咛声。时代在发展,科技在进步,牛车与时俱进,慢慢将先进的时代因素引进自身,引进灵魂,引向不断发展变化中的遥远未来。

  队里的牛车完全弃用后,常停在炕烟楼南边的大棚下。大棚面积不小,约两小间房子一样大。大棚有几个作用,一是方便储藏炕烟所用的煤,二是遮蔽炕烟楼南墙外的火塘,三是方便炕烟人无论晴天雨天存身,四是存放闲置的牛车。

  闲置牛车上,是村里孩子的乐园。夏天里,小孩们多不愿睡在家里。晚饭后,随便带一张席子,一个被单,满营里跑着凑热闹。车棚里,每天晚上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去得早的,可以睡在牛车上。去得晚的,只好睡在地上。大家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始终吵闹不休。

  西院三爷,那时只有他和老伴俩人,住在炕烟楼北边几丈远地方。可能是难耐寂寞吧,每天晚上,三爷也赶过来凑热闹。跟小孩们挤在一起,丝毫不嫌我们聒噪。不知从啥时候起,我很喜欢听三爷拍瞎话。至今回忆起来,三爷拍的确实不咋好,但那时候我就是爱听。三爷拍瞎话不是无偿的,他有自己的条件。一天,他对我说:你小表将光听我拍,也得给我做点事吧。我问:啥事?三爷稍稍迟疑了下,说:你每天给我十张卷烟纸,我给你拍俩瞎话。我一听,立马答应。十张卷烟纸,太简单了,我做过的作业多闲置在家里。于是,打那儿以后,每晚去车棚前,我先在家里裁十张卷烟纸,然后带给三爷。三爷信守承诺,接过卷烟纸,忍不住哈哈一笑,大声说:好,你说话算数,我说话也算数。接着,便拍了起来。

  三爷拍的瞎话,囫囵半片的,许多没一点连贯性,更缺乏引人入胜的情节。可那时候,我却听得如痴如醉,欲罢不能。

  破烂车棚中,窄小牛车上,无论晴天还是雨天,无论月华普照还是月黑风高,我与三爷之间,一支恪守着各自承诺,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美妙而神秘的夜晚。

  八十年代,土地包到户了,大集体模式渐渐淡化了。生产队的财产,不是卖掉了,便是慢慢朽腐了,丢失了。那辆伴村里人走过二十多年的牛车,随着时光流逝,早已不知身归何处。日新月异岁月中,队里许多与它一样的集体物件,随着新的先进替代物出现,一个个完成了属于自己的历史使命,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淡出人们的记忆,慢慢走进日益幽深的既往岁月。

  哦,生产队的牛车!

  2025.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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