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在唐宋之间的五代,以往是一个容易被忽视的时代,然而从制度史的角度而言,却是承上启下的重要时期。
比如曾经嚣张跋扈的节度使,怎么就突然逐渐听中央打招呼了,北宋初年著名的“杯酒释兵权”,怎么就喝杯酒就“释”了呢?
解答这些问题,将来篇章会讲到,但这篇开头,我想讲讲身份认同的问题。
赵匡胤家族,曾经是文官,怎么就武官化了,宋朝建国后为什么迅速走向“文化”,著名历史学家陈寅恪先生所说“华夏民族的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透过现象看本质,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
唐三彩胡人俑(甘肃博物馆)
武官变成文官,胡人变成汉人,变化就是这样展开的。
老板是员工的第一位客户
镇州(今河北正定)地处要冲,乃兵家必争之地。《读史方舆纪要》中评论此处:
“控太行之险,绝河北之要,西顾则太原动摇,北出则范阳震慑。若夫历清河,下平原,逾白马,道梁、宋,如建瓴水于高屋,骋驷马于中逵也。盖其地表带山河,控压雄远。”
时值晋、汴夹河苦战,谁得到了以镇州为中心的整个河北地区,谁就掌握了战场的主动权。如果河北归了晋州,那么李存勖的铁骑就取得了高屋建瓴之势,等于压在了汴梁的脊梁上,黄河防线的崩溃只是时间问题;同样,如果河北归了大梁,那么河东进出中原的咽喉就被彻底扼住,李存勖只能坐困一隅。先前晋阳的两次被围,以及日后李存勖轻取大梁都证明了镇州的重要性。
李存勖画像(南熏殿旧藏)
镇州的军号,旧为“成德”,曾经是河朔三镇中非常强悍的一个藩镇。在最初成立的时候,成德军下辖恒(后避穆宗李恒之讳,改名镇州)、定(今河北正定)、易(今河北易县)、赵(今河北赵县)、深(今河北深州)、冀(今河北冀县)、沧(今河北沧州)七州之地,有兵马十万,“当时勇冠河朔诸帅。”
然而,到了节度使王镕的时代,只剩下了镇、赵、冀、深四州,夹在河南朱温与河东李存勖两大强藩之间。在北面,还有义武节度使王处直。曾经强悍一时,让长安的唐朝天子头疼不已的河北强藩,现在“困于侵暴,四邻各自保,莫相救恤”, 基本都成了晋阳和汴州两家餐桌前的一块鸡肋,抑或说是两家冲向拳击台前的脚踏垫儿,吃掉镇州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王镕也算是簪缨世家,他们这支草原上回鹘阿布思部落人的后裔,从进入中原起,便开始骑兵军官的职业生涯。骁勇好战、孔武多勇,一直是王家的传统。
“教员”书清人严遂成诗《三垂岗》
然而到了王镕这辈,王家已经彻底汉化为不折不扣的汉人了。王镕本人是个虔诚到迷信程度的道教徒和佛教徒,史书上说他“为人仁而不武”,是个优柔寡断、出处讲排场的好好先生。王镕喜欢花花草草,喜欢“雕靡第舍,崇饰园池”,喜欢靓车,喜欢旅游,喜欢名牌服饰。而且,还任用宦官管理政事。
有没有小鸡鸡无所谓,我们不应该歧视残障人士,设置工作限制。读者朋友请看大唐王朝的辉煌历史,他们对没有小鸡鸡的残障人士的重视是前所未有的,宦官不但能做官,还能给皇帝当干爹!不管黑猫、白猫,能抓住老鼠就是好猫。不是所有的宦官都是坏蛋,河东的宦官张承业就是个忠义无双的行政、理财专家。
但是,王镕欣赏的宦官却是“奸宠用事”的人妖,两人还有不正当的断背关系。据说,没有所嬖宦官“恒与之卧起”,王镕就没有任何工作的精气神儿。
描金石雕武士俑(唐杨思勖墓出土)
笔者不敏,一直不是太理解赵弘殷为什么要去投王镕,而不是其它主人?
柏乡之战与镇州的抉择
王镕更像一个折樽冲俎的外交官,而不是一员骁勇的武将。
从十岁继承祖上基业以来,王镕就被禁锢在狭小的生存空间里,几近无法呼吸,但他还是试图在两家中保持平衡。
当儿女亲家朱温的军队要穿过他的防区,攻击河东时,王镕表示不能同意这种破坏世界和平的霸权主义和强权政治的野蛮行径;而对于近在咫尺的河东,他也尽量保有一定的原则和底线,只是在讨伐小军阀孟方立(割据邢州的昭义节度使)时,给予一定的粮草后勤支援。
很快,这种平衡态就因为朱温称帝而被彻底打破,王镕只能选择一个主人,不是晋阳,就是汴州。
正定广惠寺华塔(实地看惊艳至极!!!!!)
不过,王镕还在挣扎,他犹豫不决、态度暧昧,两方都不想得罪。这让梁王终于义愤填膺、忍无可忍。
光化三年(西历900年)九月,朱温以卢龙、河东“之入寇也,皆由镇、定为其囊橐”做理由,亲征镇州。王镕无力抵抗,表示臣服,又将小儿子送到开封作人质,梁军遂退回河南。
但天雄军(即魏博,今河北大名东北)节度使罗绍威死后,成为大梁皇帝的朱晃(当了皇帝,连名字也改了)想彻底解决河北问题,一统北方。
开平四年十二月(西历911年),梁朝以宁国军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景仁(即淮南名将王茂章)为北面行营都指挥招讨使,率大军七万来攻镇州。
清人绘梁太祖画像(国博藏)
在丢了深州、冀州的生死存亡之际,王镕遣使告急于新继位的晋王李存勖。
十二月二十一日,梁军进至柏乡。柏乡是赵州的一个属县,下辖今天的柏乡、高邑两县之地,距离镇州只有一百余里。
四天后,王镕的告急书信终于引来了生机勃勃的晋军。一时间,晋军名将李存勖、周德威、李存璋、李嗣源、李建及、史建瑭等云集柏乡。定州的王处直也派了五千精兵前来支援。
梁军主帅是王景仁,他曾是淮南节度使杨行密帐下的一员虎将。在梁、吴淮南诸役中,屡次以少胜多战胜梁军,甚至把朱温的侄子、梁军骁将朱友宁阵斩于马下。
柏乡之战示意图
郓州(今山东郓城)之战,面对数十倍于己的梁军,王景仁毫无惧色谈笑风生、把酒言欢。朱晃等高望之,慨叹道:
“使吾得此人为将,天下不足平也!”
后来,王景仁归梁,得到重用,被视为一把未来平定淮南的利刃,从后来的史实来看,后梁两代君王对他的定位是战场消防队员,专用于紧急军情的灭火工作。
这次,梁太祖是下了死命令了,他对王景仁说:
“镇州反覆,终为子孙之患。今悉以精兵付汝,镇州虽以铁为城,必为我取之。”
决心让这员大将为自己底定河北。不过,王景仁是客将,又长期与梁军对垒,积怨甚深,威信不足。
但梁太祖的确下了血本,这次北伐的梁军,多数都是大梁的禁军。除了六军系统的天武军,还有侍卫亲军中的龙骧、神捷、怀顺、神威、夹马等十指挥,属于精锐中的精锐。汴州是天下富庶之地,朱温也会包装自己的亲军。这些精锐部队将士的铠甲,都是用绸缎包裹,并饰以金银,远远望去,威严森然之中更具金甲武士下凡一样的仙气儿,让刚从河东穷山僻壤出来,灰头土脸的晋军士兵不禁暗自生畏。
不过,晋军屡经阵战,特别是名将周德威智勇双全。看到此景,他捻髯大笑,对部下说:
“梁人志不在战,徒欲曜兵耳。不挫其锐,则吾军不振。彼皆汴州天武军,屠酤佣贩之徒耳,衣铠虽鲜,十不能当汝一。擒获一夫,足以自富,此乃奇货,不可失也。”
的确也是,这哪里是打仗,分明是时装秀!
光脚不怕穿鞋的,打仗是玩命儿,穿这么花花绿绿的绫罗绸缎干什么?周德威说这些大梁禁军,多数是“屠酤佣贩之徒”,也真不算冤枉他们。开封是中原通衢,商业气息极其浓厚,禁军将士操练之余做生意也是传统,而且很多本来就是小商贩等城市游民。所以,这些人其实真的是花架子,中看不中用的银样蜡枪头。
虽然,周德威如此安慰将士,但他毕竟是“老将知兵”,明于知己知彼。他也知道梁军气焰嚣张而来,兵锋正锐,利于速战。而晋军,在数量上占劣势,且主要是骑兵,适合野战,而不适合目前胶着对垒的态势。因此,他说服李存勖采取主动后撤,以逸侍劳的方针,在高邑预设战场。同时,运用骑兵来去如飞的长处,频繁袭扰梁军,使之“饥渴内迫,矢刃外交,士卒劳倦”。晋军抓住时机,全线反攻。梁军被斩首两万级,余下的都缴械投降,仅梁军将领就被俘285人,只剩下王景仁等数十骑逃回大梁。
也就在柏乡战役后数年间,赵弘殷投入为王镕帐下,并逐次升迁为一名小军官,并顺利跳槽,加入了晋王李存勖的军队,彻底走上了一条光明大道。“生子当如李亚子”,连朱温都慨叹称赞的英雄,跟着他,能错得了吗?
关于赵弘殷的这次跳槽经历,记录北宋历史的纪传体史书《东都事略》中说:
“时梁、晋争天下,晋求援于镕,镕命宣祖以五百骑赴之。庄宗嘉其勇敢,因留之命掌禁军,为飞捷指挥使。”
这里说“晋求援于(王)镕”,应该指的是夹河苦战总决战阶段的六年,即918—923年之间。最大的可能就是胡柳陂之战前后,那段晋、梁双方两败俱伤的关键时刻。
夹河苦战期间的成功跳槽
后梁贞明四年(西历918年),李存勖谋划大举伐梁,在魏州大阅兵后,集中包括镇州军在内的十万大军,渡河到达杨刘城(今山东东阿北杨柳村),然后循河而上,扎营于麻家渡(位于今山东鄄城县东北)。
此时,梁太祖已死,末帝派贺瑰、谢彦章统兵迎战。按理说这是个很好的组合,当年朱温也的确手下兵强将勇,老将贺瑰善将步兵,而谢彦章善用骑兵,特别是后者,连晋军都非常尊敬,甚至不敢直呼其名,称作“两京太傅”。
偏偏要命的是贺瑰嫉妒谢彦章,以“谋反罪”杀之,后梁仅有的一点儿骑兵,也就不堪一击了,属于是自毁长城。
李存勖闻讯后,产生轻敌情绪,企图以雷霆万钧之势,快刀斩乱麻,引军绕过梁军主力,偷袭梁都开封。可梁帅贺瑰虽然嫉贤妒能,却老将知兵,发现晋军动向后,连忙领军追击,两方在胡柳陂(今河南濮阳东南)遭遇。
晋军的老将周德威认为:黄河防线是开封的最后一道屏障,所以已无退路的梁军必然决一死战,力量不可低估,必须利用己方先到而敌军后至的条件以逸待劳。主张大部队可暂按兵不动,先派骑兵骚扰,使梁军难以安营扎寨,待其疲劳时,再发动进攻就可战而胜之。
京剧《珠帘寨》中的“周德威”
但是李存勖却不听从周德威的劝告,命令辎重部队先行,自率亲军迎战。
刚开始,李存勖亲自冲锋,取得了初步胜利。梁军行营左厢马军都指挥使王彦章部先败,向西退往濮阳。位于大阵西侧,正在前进的晋军辎重部队,却误认为是梁军打败了李存勖,一路追来。于是,惊慌失措,慌乱中退入了周德威阵内,冲乱了军阵。结果,反被梁军抓住战机,掩杀过来。晋军自相践踏,无法整队迎敌,周德威也在混乱中阵亡。
但可悲的是,周德威并不是李存勖高风险决策的最后一个牺牲者。李存勖这辈子,都改不了冒冒失失的“顽童性格”,他总期望于最好的结果,但却从没有考虑过最坏的预案。这其实是军事家,也是领导者很危险的缺陷。任何一项工作,不把情况预想得复杂一些、充分一些,一旦发生的情况超出预想而缺乏准备,就会陷于被动。
晋王李克用墓石雕仪仗图
虽然经过激战,晋军最终击退了梁军,但自己的损失也超过三分之二。要想发动下一轮进攻,就必须从所属藩镇抽调兵马。
赵弘殷在此期间,作为骑兵军官,率领五百镇州精骑被王镕派遣,加入了晋军。从镇州军加入河东军事集团,一定程度而言,也是从地方军华丽转身为中央军,后者作为未来改变中国历史命运的军政组织,还要经历更多的精彩战役。对于渴望扬威沙场,建功立业的赵弘殷而言,这无疑是天赐良机。
按照五代军制,五百人骑好是一指挥。赵弘殷当时应该已经是成德军中的中级军官了,并且应该很受王镕的器重。不过,从地方军升格为中央军,他的军职也并没有改变多少。
晋王李克用墓志铭拓片
随后的日子里,似乎皇帝们都遗忘了这位飞将军。
从后唐明宗同光年间,到后晋开运末年,超过二十年的时间,赵弘殷一直担任一个职务,没有什么功劳,也毫无任何过失,甚至连一句牢骚都没有,他只不过是一个默默无闻的禁军中级军官。
北方有句俗语:“起大早,赶晚集”,这话对赵弘殷比较适合。
油菜花海中的永厚陵(宋英宗)阙台和石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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