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电影院要放映卓别麟的影片时,照例广告是很早就铺张出去。这时,我们就在街角上,墙壁头,报纸里,到处发见这位生着小胡子的外国瘪三的画像。这小胡子的印象,前次曾经说过,是我们的感觉器官可以认识到的,所以叫做感性的认识。感性的认识和照相一样,是直接从外物摄取的,所以又称为直观。直观所给我们的影像,是不是真实的呢?是的!我们看见小胡子生在卓别麟的嘴上,这是直观,同时也是确确凿凿的真事,不容我们怀疑。可是,我们也不要相信得太过分了。这小胡子每每会使我们想起希特勒来,如果对于直观相信得太过分,我们也许就会以为卓别麟和希特勒没有什么不同,那么,明明是卓别麟的小胡子,倒反使我们误认作希特勒的东西了。我们要知道,卓别麟和希特勒的类似点,只是表面而已,在根本的性情上两个人是完全不同的。但我们的感觉上的直观,只能摄取表面的形像,因此我们只看见了两个人的类似点,却看不见他们性情上的差异点。如果要分清楚这差异的地方,就不能依靠直观,却需要用我们的理解力去辨别了。用我们的理解力,就知道卓别麟根本和希特勒不同,他只是罗克,劳莱,哈台一流的人,他是滑稽大王。希特勒呢?倒反是那没有小胡子的慕沙里尼的同道者,是独裁主义的魔王。
已经说过,表面上直接看不出来的东西,我们用理解力去看出来,这种认识作用,叫做理性的认识。我们还说过,理性的认识是怎样的专门喜欢和感性的认识抬杠。感性的认识上觉得同一的,它偏看出了差别,感性的认识上觉得不同的,它偏看出了一致的地方。但我们现在就应该明白,这种抬杠,虽然好象是我们自己的两种认识能力在互相捣蛋,然而追根究底,引起这种捣蛋行为的原因,仍是外界的事物本身,并不是我们的认识能力专门爱兴风作浪。如果卓别麟和希特勒在表面上相同,在性情也根本相同,那么我们的理性的认识能力,纵然有孙悟空闹翻天宫的本领,也跳不出“相同”两个字的手掌心。正是因为卓别麟和希特勒只有表面上的相同,两个人本身的性情根本是不同的,我们的理性的认识才有方法和感性的认识抬杠,所以,抬杠的事情,本来是外界事物的本身所具有着的。无论那一种事物,它的表面形像和它的根本性质,原来不断地在抬着杠,我们的感性认识和理性认识的抬杠,不过是把事物本身的抬杠反映到自己的头脑中来罢了。
现在我们就可以了解抬杠的意义了。我们把理性认识和感性认识的抬杠,叫做理性和感性的矛盾。现在我们知道,这一种矛盾,不过是反映着事物的表面形像和它本身的根本性质的矛盾罢了。如果单靠感性的认识,我们就只能知道表面的东西,如果让理性来一抬杠,就连事物的根本性质也认识清楚了。这正是所谓理不辨不明,人不打不成相好,杠子愈抬得利害,愈更会把新花样抬了出来。抬杠一次,我们对于外界的事物就认识得更深刻一些,更完全一些。
我们已看见理性的抬杠是怎样重要。但现在又要注意,理性的认识虽然使我们认识得更深刻,更完全,但还是不要把它靠得太牢实,切不要以为有了理性先生,就万事大吉,就要把感性的认识完全丢在茅坑里去。例如我们了解卓别麟是滑稽大王,这当然不错的,但如果因此就以为卓别麟仅仅是一个滑稽大王,而那小胡子,破帽等等的印象不算是他身上的东西,这对吗?这就不对了!试想,如果没有小胡子破帽等等的东西,卓别麟还有使人发笑的力量吗?人们一定说,没有这些,至少力量会减少了大半,至少他在滑稽大王中将要坐不成第一把交椅。其实他身上的每一样东西每一个特点,都是造成滑稽大王的一个重要的部分,都是不能忽略了的。单独拿一部分出来,当然不一定能代表卓别麟(例如胡子也可以代表希特勒),但如果没有这许多部分,也不会成功一个卓别麟。要有这许许多多的部分,才能构成一个整个的卓别麟,才会表现出能使人笑的力量,才会表现出这种根本的性质,使我们大家都称他滑稽大王。所以,当我们让理性的认识出来抬杠之后,并不是要它把感性的认识打倒,丢开,而是要使感性的认识屈服,把它包括起来,把零零碎碎的感觉印象包括到整个的性质中来。我们知道他是滑稽大王,同时也要知道这滑稽大王有小胡子,破帽等等,才能够真正认识清楚卓别麟是怎样的一个人。如果单单知道他是滑稽大王,而不注意到他的其他的一切,那么我们所知道的是空洞得很。我们只知道他是会使人笑的,但他是怎样使人笑的呢?他有些什么东西足以使人笑呢?他的滑稽,和劳莱,哈台,罗克等人有什么不同呢?这一切都没有方法知道了。
这些道理,本来是人人都知道的,恐怕有人还要怪我多话,噜嗦:世界上谁不知道卓别麟是滑稽大王而又同时有小胡子呢?何必这样不厌烦的来解释它?不错,单就卓别麟来说,确实是用不着解释,但世界上的事情非常复杂,有许多事情,常常不是这样容易明白的。人们常常会把理性的认识靠得太牢实了,只注意到抽象的理论,忘记了还有许多值得顾虑的具体的事件,因此弄出很大的错误的。举一个例,譬如说读书能增进知识,这话本来是合理的,不过,当我们承认这句话以前,我们首先不可不注意另一个事实问题,就是:“读些什么书。”有的人不注意这一点,只听人说读书能增进知识,就不管什么书也拿来读,这不是很错误的吗?如果是不值得一读的书,我们读了,也许倒反而会使知识退步吧。这就告诉我们,当认识一件事情的时候,我们不能单凭一些空论来判断,还要顾到许多具体的事实。
现在我们已经知道,感性的认识和理性的认识是分不开的。当我们认识一件事物的时候,首先是从感觉上得到一些直观。接着又才有理性的了解,从这事物中获得一些更深刻更完全的东西,但这些东西是抽象的东西,如果单单依靠这些抽象的认识,我们就只得到一些空洞的形式。这些抽象的形式,如象上面所举的“滑稽大王”,我们叫做概念,因为它是把劳莱,哈台,罗克,卓别麟等人的共同性质概括起来的一种观念,又如上面所说的“读书能增进知识”,则是一种普通的道理,除了这概念和普通的道理之外,还有科学上的法则,原理等等,都是一种由理性认识所得到的抽象的东西。这些油象的东西,决不是和感性认识中的具体的东西完全无关,不!它们的关系还很密切呢!抽象的东西都是由具体的东西中抽引出来的,没有罗克,劳莱,哈台这一流人物,就不会有滑稽大王的概念,如果不是有许多书真能增进人的知识,就不会有“读书能增进知识”的道理;同样,科学上的一切法则,原理,都是从许许多多的具体事物中研究得来的,所以具体事物是抽象法则的基础,感性认识是理性认识的基础。建筑房屋,必须有稳固的基础,房子也才会稳,忘记了基础,就成为空中楼阁,那还要得吗?同样,在我们讲理论,谈法则的时候,如果忘却了具体的事物,也就成为无用的空论了。
因此,当我们应用理性去认识事物的时候,同时还要能把握感性的基础。但是,仅仅这样,就可以十足地认识到事物的真理了吗?这到未必!我们知道,说到认识,总得要能认识外界事物本身的真理。换一句话说,所认识的总得要是客观的真理,才算是十足地达到了认识的目的。但我们说过,我们的认识能力,并不完全和照相机一样,照相机的影像是向外界的事物摄取来的,人类的认识,最初也是经过感性的认识而由外物摄取来的,但照相机只摄取了表面的现象就完事了,而人类的理性认识却还能更进一步,从这表面的现象中渗透到那直接不能看见的本质。这已经不是照相式的摄取所能做到的了。这都还好,这里所渗透的,虽然不能直接看见,却还不失其为外物的本质,还是由外物获得的认识。我们所最要注意的是人类的头脑中的主观的思想,有时也不一定是从外物得来的认识,它常常会将种种认识所得的材料自动地加以组织,造成种种的理想,想象。这些东西,因为常常是人的思想中自己造作出来的,所以就不一定能与外界的事物适合,有时反而与外物完全相反,成为一种空想。这种情形,更是照相机所没有的了!主观的思想,虽然常常与外物相反,而在抱着这种思想的人,往往会非常相信它是真理,这就叫做主观的真理。人类能够自动地造作出主观真理来,这种特性,又叫做主观的能动性。
因为主观有了能动性,人类的认识就不一定能获得客观的真理了,人类每每自己造作许多架空的想象,还以为是了不得的真理,一点也不醒悟。其实,你要叫一个沉迷在空想中的人醒悟起来,是极不容易的。因为事物是在客观的世界里,而他的思想是在他的头脑中,事物不会自己走进他的头脑中去证明他的思想的错误,没有证明,他怎能够自己醒悟呢?所以,单单靠以前所说的感性和理性的能力,就要想充分的认识事物的真理,是不可能的。感性和理性始终也是人类的主观的能力,它们有着能动性,架空的想象就是它们造作出来的。一旦走错了路,它自己就不会矫正,只能等外界的事物来证明,才有办法。一个相信鬼的人,除了世界能够向他证明没有鬼以外,是没有方法医治他的疑心病的。
但世界既然不会自己走进人的头脑中来向人证明他的错误,那有什么方法使世界来作证人呢?这只有使人类用自己的主观去接触世界,这有办法么?有的!这就是我们常常说的“实践”。所谓实践,简单地说,就是改变世界改变环境的活动。只有在改变世界的活动中,才能够和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密切地相接触,我们对于世界一切的认识是否真实,是否不落在空想里,也才可以在这里得到证明,得到矫正。
这里,我们举一个例子罢。例如说对于日本人的认识,我们在上海看见他们的警察,看见他们的军队,这些都是感性的认识,在这里我们得到他们的耀武扬威的印象。同时在我们的理性认识中,我们又了解这是帝国主义国家的代表。说到帝国主义,于是我们就可以想象到它是富于侵略性质的,它有强大的资本,有强大的武力,和我们落后的半殖民地的中国比较起来,我们是很难抵御他们的压力的。这种想象,在没有实践证明的时候,自然觉得是千真万真的真理。然而,一二八来了怎样呢?这是一个实践,证明这种想象是太怯懦的想象,证明就是帝国主义的侵略,只要有民众真正起来一致抵抗,也决不是没有希望冲破他们的铁锁。
现在,我们又看见实践也是一个会抬杠的重要分子。在我们的认识过程中,起初是理性抬感性的杠,现在是实践又要来抬理性的杠了,理性的认识虽然比感性来得深刻,然而是高耸在空中的楼阁,很容易离开了事实,成为主观的空想,现在再让实践来抬一次杠,使它和客观的世界接触起来,使主观的思想能与客观的事物更一致,这叫做主观和客观的统一,实践就能使主观客观统一。
这一次的讲话到这里可以做结束了。我们的认识,从感性到理性,又由理性到实践,完全是一连串的抬杠过程。抬杠一次,就认识得更正确些,更深刻些。我们还要指出一点:我们的认识,也并不是经过实践一证明后就完全满足了。在实践中,一面矫正了主观的错误,一面又得到新的感性的认识,所以又有新的认识过程发生了。譬如在一二八的实践中,我们就学得了许多新的对付侵略者的知识。我们要证明卓别麟是滑稽大王,就去实践,看电影,看是否真正使人笑。电影就证明果然不愧是滑惰大王。但在看电影时,我们又看出卓别麟有许多新的特点,原来他并不象罗克等等的滑稽大王一样地只晓得胡闹,他除了能使人笑之外,有些地方也会使人流泪。这样,看电影的实践就和先前的理性中的滑稽大王抬了杠,它给我们一些新的感性的认识,使我们又再走向新的理性认识去,觉得卓别麟不仅仅是一个滑稽大王,而又是一个相当有点严肃的艺术家,因此,从感性到理性,从理性到实践,又由实践得到新的感性,走向新的理性,这种过程,是无穷地连续下去,循环下去,但循环一次,我们的认识也就愈更丰富,所以这种循环,是螺旋式的循环,而不是圆圈式的循环,它永远在发展,进步,决不会停滞在原来的圈子里。
注:《哲学讲话》,最早在上海出版的《读书生活》杂志第一、二卷(1934年 11 月至 1935 年 10 月)连载,1936 年 1 月出版单行本,同年 6 月出第四版时,改名为《大众哲学》。1978 年 10 月三联书店印行新版时,选用的是作者 1950 年的修改稿。为了使读者了解《大众哲学》的原貌,现在选用的是第一版。解放前出过的三十二版中,作过较大修改的是第四版和第十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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