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漫笔二零二五

夜是深得很了，案头的灯却愈发明亮，照见纸面的纹路像龟裂的田亩。这灯大抵是要费些电的，想来胡同深处那几户人家，此刻怕早已熄了烛火——他们的烛，原是掺了煤油的，亮不得半宿，省下些钱，好给孩子凑下学期的书本费。

我常想，这世间的光，原是分了三六九等的。有的光从摩天楼的落地窗里淌出来，映着水晶灯的碎影，能把半个夜空染成橘黄；有的光在棚户区的矮屋里挣扎，风一吹就灭，像个喘不上气的老头。人说这是进步，我却看着像场没头没尾的戏，台上的人穿金戴银，台下的人连块遮羞布都凑不齐。

前几日路过证券交易所，见门口停着一排锃亮的轿车，车牌上的数字比我十年的俸禄还多。穿西装的先生们昂首阔步，手里的文件哗哗作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们的指缝里。转个弯进了菜市场，卖菜的老太太正蹲在地上数硬币，一枚枚地捻，像在捡地上的米粒。有个穿校服的孩子过来问价，她把秤杆压得低低的，嘴里念叨着"孩子长身体，多给点"。我站在一旁看，忽然觉得这菜市场的腥气里，倒比交易所的香水味多些人味。

报纸上总说"阶层流动"，说得跟河水似的，想往哪流就往哪流。可我见过的河，多半是被石头堵着的。有个远房亲戚的孩子，读书时总考第一，村里人都说这孩子将来能"跳龙门"。后来他考上大学，学费是全村人凑的，临走时他爹往他包里塞了把家乡的土，说"别忘本"。如今这孩子在城里打工，租着个鸽子笼大的房子，每天挤两个小时地铁，工资刚够糊口。上次通电话，他说"城里的门太沉，我推不动"。我握着听筒，半天说不出话——那龙门，原是给带钥匙的人准备的。

更可笑的是，如今连生孩子都分了等级。富人在私立医院订产房，月嫂要请金牌的，奶粉得是进口的，还没出生就开始上早教课。穷人在公立医院排队，床位紧张得很，有的产妇刚生完就得挪地方。有次在医院走廊，听见个年轻妈妈哭，说"连口热汤都喝不上"，她男人蹲在地上抽烟，烟头扔了一地。我想起前阵子看的新闻，有个明星给孩子办满月酒，花了上千万，光是蛋糕就有三层楼那么高。这世道，连哭声都分三六九等，有的哭声能上新闻，有的哭声只能烂在医院的角落里。

有人说这是"能力问题"，说富人之所以富，是因为他们"努力"。这话听着有理，细想却不对。我认识个老板，当年靠着倒腾批文发家，如今天天在电视上讲"创业精神"；还有个教授，儿子刚毕业就进了事业单位，他却说"全凭孩子自己争气"。倒是那些真正卖力气的，起早贪黑地干，汗珠子摔八瓣，到头来还是填不饱肚子。有个拉三轮车的师傅，每天天不亮就出车，直到半夜才回来，他说"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只求孩子能过得好点"。可他的孩子，将来能坐进写字楼吗？我不敢想。

更让人寒心的是，这鸿沟还在一天天变宽。富人的孩子生下来就在罗马，穷人的孩子拼尽全力也只能跑到罗马的城墙根。有个重点中学的老师跟我说，现在班里的学生，家境好的都请私教，学钢琴学奥数，假期去国外游学；家境差的连教辅书都买不起，放学还得帮家里干活。"以前是寒门出贵子，现在是贵子出寒门"，他叹着气说。我想起孔乙己，他总说"茴字有四种写法"，可他到死都没明白，有些字，不是你认识了就能写的。

近来总有人说"仇富"，说得跟穷人天生就红眼似的。可我见到的穷人，大多是安分的，他们不仇富，只仇不公。他们不指望住豪宅开豪车，只盼着孩子能有书读，生病能有药吃，老了能有口饭吃。倒是有些富人，把穷人当贼防着，小区的保安比警察还严，墙上拉着电网，仿佛穷人一靠近就会偷东西。有次我去一个高档小区送文件，保安把我拦在门口，盘问了半天，还非要登记身份证。我看着他胸前的牌子，忽然觉得他和里面的富人，原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只是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

夜已经很深了，灯还在亮着。窗外传来几声狗叫，是富人家里的宠物狗，声音娇贵得很。远处的棚户区里，有孩子在哭，哭得很凶，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我把灯调暗些，怕这光亮刺着了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人常说"这世界会好的"，我也盼着。只是这好，不能光是少数人的好，得是多数人的好。不能光是高楼大厦的好，也得是低矮平房的好。不能光是穿西装的好，也得是穿布衣的好。否则，这好，不过是场自欺欺人的梦，梦一醒，该饿的还得饿，该冷的还得冷。

我拿起笔，想写点什么，可笔尖太沉，墨水也冻住了。或许这世间的事，本就不是笔能写清楚的。就像那贫富的鸿沟，不是几句道理就能填平的。只是我总记得，小时候奶奶说过"人生来都是一样的，光着屁股来，光着屁股走"。可如今看来，有些人，连光着屁股的权利都被剥夺了——他们得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裤子，看着别人穿着绫罗绸缎，还得笑着说"真好看"。

这灯，怕是快没电了。等灯灭了，这屋里的黑暗，和屋外的黑暗，大抵也就没什么分别了。只是不知道，那些在黑暗里挣扎的人，能不能等到下一个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