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生活中的原子化现象

　　一个人生活的原子化，是指这个人无依无靠，且没有可能再与别人建立亲密关系，从而长久被迫孤独的状态。

　　古代有种刑罚叫流放，对犯罪之人不再处决或关押，而是剥夺他与原生地宗族的联系，让其独自生活在异乡，承受长久的被迫孤独。因为脱离了宗族和故土，他也就再没有作恶的能力。鲁迅小说中的几个悲剧人物，都处于原子化状态。祥林嫂和阿Q，结局都很悲惨：阿Q被诬陷杀头，祥林嫂经历了被转卖和驱赶，最终变疯。这些人之所以成为礼教社会的殉葬品，正是因为他们失去了原有的宗族保护，成了易受侵害的对象。

　　中国古代是农耕社会，大部分人生活在乡村，而乡村治理依靠的是同姓宗族。宗族是个大家庭，成员间都有血缘或婚缘关系，家庭伦理便是行为准则。当族人受外界欺负时，能依靠宗族力量解决，所以人有依靠，也能感受到集体温暖。

　　一些明清小说描写的古代生活场景，便以宗族或大家族为背景，比如《红楼梦》和《金瓶梅》。当家门破裂、家道衰落后，家族成员的命运往往十分悲惨，原因就在于他们无依无靠，失去了保护。

　　从人的生物学本能来讲，人不能独居，也不能没有亲密伴侣。现代人由最早的狩猎采集者进化而来，狩猎采集者以部落为组织，共同生活、共同劳动。部落规模约几十人，可能迁徙，也可能有固定领地。部落有人负责管理，以维持内部的和谐与公平。他们一生的需求都能在部落中解决，所以始终有所依靠。

　　1949年革命成功后，旧的宗族社会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新的社会组织形式。在城市，是国营企业和集体制企业，员工与企业的关系不仅是雇佣关系，企业还通过福利制度承担着员工的主要生活责任。工人在厂区工作，在家属区生活，同事和邻里都是几十年不变的固定关系。有些单位没有家属区，员工便住在房地局分配的房子里——这仍是福利分房，由居委会负责街道管理。居委会的管理有明确目标，即维护政治正确和民风淳朴，坏人坏事会被及时纠正，邻里间也形成了互助帮扶的关系。社会环境鼓励个人多做好事以积累口碑，进而获得长期的舆论肯定和诸多回报。比如，口碑好的人容易成为积极分子，获得政府信任，也更容易获得他人合作，工作生活都更顺利。可见，熟人社会中人与人的交往逻辑是付出与回报的关系，是长远利益的联结。在这种环境中生活的人是幸福的，婚恋成功率也极高，因为企业兜底和舆论监督的治理模式，决定了你碰到的人大概率是可靠的。如今的婚恋难题，表面是资源问题，实际是婚恋当事人的人品难以保证，导致婚恋风险不可控。

　　人与人的交往本身高度依赖环境，依赖工作单位和居住地。所以陌生人交往很困难，因为需要共同的工作场合和生活社区来进行人品担保。没有这种担保，便难以与陌生人建立连接。

　　现在有个耳熟能详的词叫“黑社会”，指的是犯罪集团。比如城北有个有名的坏人，城南也有个名头响亮的坏人，这样两个人可以隔空交往，不需要相同的工作场合或生活社区来担保人品。在偶然场合相识后，便惺惺相惜，结成团伙，共同作恶。

　　黑社会交往的目的是短期利益，他们的交往都是为搞事情做准备。所以他们的交往由利益驱动，彼此间充满竞争——谁更厉害、更奸诈，谁就能从对方身上获取利益。因此，他们作案成功后的分赃也充满欺凌。

　　黑社会成员的交往，让人看清了陌生人交往的底层逻辑：短期利益驱动。

　　现代社会每天都有大量陌生人连接，但不能说这些都是黑社会。

　　原有的计划经济体制被打破后，很多人失去了依靠，只能被迫通过与陌生人连接来解决交际和生活需求，比如借贷和婚恋。

　　找亲戚熟人借钱，不用支付利息，还款期也不固定；但向陌生人借贷，要付高息，且必须严格遵守还款约定。这就是熟人交往与陌生人交往的区别：陌生人放贷给你，是为了获得短期利益。

　　婚恋在熟人社会中，因双方人品有保证，所以容易成功；但在陌生人社会中却难上加难，因为婚恋双方的人品无法保证，导致婚恋风险不可控。现在有很多说法，比如“单身是常态”“家庭要消亡”，或者“男人穷养不起家”。我做一个推理：如果单身女性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平庸的男人能陪伴她一生，另一个是守着白领的骄傲孤独一生，她大概率会选择平庸的男人，只要这个男人的风险可控。因为孤独违背人性，从部落时代起，孤独就被当作一种刑罚。

　　陌生人的婚恋，其实很多是短期利益诉求，包括买礼物、发红包、送奢侈品、彩礼、酒席、房子加名等。当男方不能继续提供利益价值时，家庭就难以维持。

　　育儿是双方共同的利益，会对家庭解体起到缓冲作用。

　　很多人会把获取短期利益的逻辑用在家人身上，尤其用在父母身上。这时，父母在他们眼里与陌生人没有区别，榨干父母最后一点价值后，便冷酷抛弃。这不是臆想，而是生活中每天都在发生的事。

　　一个人在没有能力为别人创造经济价值的情况下，就会陷入孤独，且这种孤独无法改变。这不是法律意义上的流放，而是经济力量对人际关系的强制，就像工人过劳并非法律规定，而是经济力量的强制一样。

　　所以，社会中很多人被迫孤独地生活，成了繁荣社会里一个孤独的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