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坏以色列兵工厂是“恐怖主义”？——英国“巴勒斯坦行动”有话说

　　原编者按：

　　在本号编辑这篇译文时，文中提到的“巴勒斯坦行动”组织已经被英国政府列为恐怖主义组织。因此，读者或许获得了一个比较晚近的例子来观察一个恐怖组织的“诞生”。在我们的通常印象中，恐怖主义和恐怖组织的重点在于其反人类的残酷暴力行为，恐怖分子的形象常常是一个“准备自爆的圣战者”（比如电影《真实的谎言》里的反派形象）。这个我们习以为常的传统恐怖分子形象或许有某种纲领指导他的行动，但这种纲领也是非理性的、前现代的或者说疯狂的。因此，传统恐怖分子形象的重点在于赤裸裸地行使超出大众承受范围的暴力。而“巴勒斯坦行动”组织则为读者提供了观察恐怖主义和恐怖组织的另一个维度，那就是恐怖组织表现为对主权国家的拒绝，拒绝主权国家对异议分子的吸纳与整合，要求作为一种异质因素推行自己的政治或社会议程。借助这个例子，读者在观察国际政治时可以获得思考恐怖主义和恐怖组织的又一个视角，对国际政治领域中形形色色的批发恐怖主义和种族灭绝等标签的政治行为做出自己的判断。

　　译者按：

　　这篇简短的采访，通过介绍巴勒斯坦行动组织（Palestine Action）的实践，揭示了当代反殖民运动中两种截然不同的抗争路径：大规模群众示威的象征性政治与小规模直接行动的实质性干扰。接受采访的巴勒斯坦行动组织的成员尖锐地指出，尽管英国出现了欧洲规模最大的巴勒斯坦团结示威，但其与警方协作的“合规”属性、重复的动员模式以及对政治游说的依赖，实质上构成了对结构性暴力的默许。相较之下，以破坏武器供应链为核心的直接行动，通过瘫痪工厂运营、削减企业利润等经济手段，直接冲击了以色列军事殖民主义的物质基础。这种“去中心化”的小组行动模式，既规避了传统示威的官僚化倾向，也以实际成效证明了“干扰”作为战术的颠覆性潜力。

　　采访中对埃尔比特（Elbit）工厂工人的分析也颇有启发性。作为前以色列国防军成员或深度嵌入军事工业复合体的“民事士兵”，这些工人并不是可以被争取到的具有斗争意识的无产阶级力量，他们并非被迫服务于暴力机器，而是主动成为殖民暴力的技术执行者。这种身份认同使得内部工人觉醒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进而强化了从外部瓦解军事供应链的必要性。当全球反殖民运动常陷入“争取中间派”的迷思时，此文提示我们：某些结构性压迫的节点上，在殖民者的暴力手段不断升级之时，选择性的破坏比普泛化的说服更具解放效能。

　　以下是采访的正文：

　　问： ”巴勒斯坦行动"（Palestine Action）是英国最具战斗力和影响力的行动主义网络之一——该组织协调针对以色列军工厂的破坏行动。2020年7月，你们共同创立了这一组织，当时正值以色列国防军（IDF）在被占领土上的暴力行为激增。该组织经历了怎样的发展？自10月7日以来，它发挥了什么作用？

“巴勒斯坦行动”组织标识

　　答：”巴勒斯坦行动"（Palestine Action）将目标对准支撑以色列占领的基础设施。我们的主要目标是以色列最大的武器公司——埃尔比特系统（Elbit Systems），该公司在英国有重要的业务。自五年前成立以来，我们开展了多种行动，例如占领工厂屋顶以及阻挠参与武器供应链的公司。自10月7日以来，我们的工作强度显著提升，无论是加入的人数还是行动规模本身都有大幅增加。我们见证了人们闯入工厂并摧毁四轴无人机——这些遥控设备被以色列用来在加沙屠杀儿童。据称，活动人士对埃尔比特位于肯特郡的工厂造成了价值数百万英镑的损失。去年3月，我们见证了埃尔比特位于斯塔福德郡坦沃斯的工厂永久关闭。由于我们的运动，已有十几家公司与埃尔比特切断了联系。以色列大使馆和埃尔比特公司本身都向政府抱怨”巴勒斯坦行动”所带来的问题，我们也开始看到国防部给予该公司的合同有所减少。因此，显然我们的行动正在产生切实的影响。

“巴勒斯坦行动”组织成员在埃尔比特工厂的占领/干扰行动

　　问： 在针对武器工厂的行动中，你们是希望对以色列的战争机器造成实质性破坏，还是更多是为了制造舆论和提升公众意识——或者这两者兼而有之？

　　答：我们非常明确，我们的首要目标是干扰。当然，我们会利用社交媒体来传播我们的行动，告知公众这些工厂内发生的事情，并鼓励更多人加入我们。但我们的目的不仅仅是“提高意识”或向政治人物施压。我们绕过政治人物，直接针对侵略者。这种干扰分为两种形式。第一种是减缓暴力的速度，使以色列更难实现其目标。例如，当活动人士闯入肯特郡的工厂时，他们迫使埃尔比特取消了某些出口许可证。如果你能让一个武器工厂停工，哪怕只是一天，你就已经取得了重要的成果。我们希望通过持续干扰这些公司，打击他们的利润率，使他们失去合同，最终被迫关闭。第二种干扰形式则聚焦于以色列经济。像埃尔比特这样的公司宣称他们的所有武器都在巴勒斯坦人身上进行测试，这是他们得以在全球贸易网络中占据一席之地并推动国内增长的方式。如果你打击这个网络，就能动摇犹太复国主义计划本身。

“巴勒斯坦行动”成员封锁位于肯特郡的以色列武器工厂入口

　　问：要取得成功，这种直接行动肯定也需要将目标对准美国，因为以色列对世界霸主——美国的依赖远超对英国的依赖。

　　答：“巴勒斯坦行动”一直在美国开展活动——它曾成功关闭波士顿的埃尔比特（Elbit）办事处——同时，我们也正向欧洲扩张，即便在德国面临严厉镇压，仍有小组不断涌现。但英国的角色并非微不足道。以色列将英国视为其最重要的盟友之一，这主要得益于两国之间紧密的商业联系。以色列扩张武器部门的计划，正是要借助西方国家的资源与专长。如果埃尔比特在英国无法运作，将会造成重大后勤难题。因此，从反殖民运动的角度看，驱逐其出境具有战略优先性。巴勒斯坦境内的抵抗聚焦于保卫本土，而海外盟友则可着力抹除以色列的全球军事足迹。

　　波士顿的行动者于 2023 年 10 月 12 日封锁了埃尔比特系统公司在剑桥（美国马萨诸塞州）的办公室入口

2023年起，频繁由巴勒斯坦团结倡议（Palestine Solidarity Campaign）动员的撑“巴”示威

　　问：自种族灭绝开始以来，英国也见证了欧洲最大的巴勒斯坦团结示威活动。这些示威活动是补充了你们的策略，还是与之冲突？

　　答：在我看来，这些示威活动本质上是由国家认可的，与警方合作组织的，因此它们从未构成真正的威胁。它们可能吸引了数十万人走上街头，但这是高度受控的异议形式。它依赖于传统的集会和A到B的游行战术，我们在伊拉克战争期间就见过这些，而且它们屡次未能阻止流血事件。你经常看到同样的演讲者——其中许多是国家级政治人物——月复一月地发表相同的言论，这意味着人群无法听到关于替代性活动方法的信息。他们无法了解直接行动，而这正是被非政府组织化的巴勒斯坦团结运动视为不可接受的做法。结果，那些最初对这个问题充满热情的人变得不再那么投入；他们没有得到任何明确的指引。我知道并非每个人都能采取直接行动，但如果假设有10万人参加游行，只需其中的5%甚至1%就能关闭全国大部分以色列武器工厂。现在，以色列正在撕毁停火协议并继续屠杀，是时候让运动适应新的形势了。

　　问：但要实现有意义的变革，难道不需要某种群众运动吗，而不是依赖相对封闭和秘密的活动小组，这些小组的成员愿意冒着坐牢的风险吗？

　　答：我们认为多样化的战术是必要的。抗议活动的能量本可以更有效地利用；其参与者本可以更妥善地动员起来。但关键是，如果大规模运动的主要重点在于说服政治阶层停止支持犹太复国主义政权，那么它就不会成功。不幸的是，政治阶层是难以撼动的。将之置于战略中心意味着你将被吸入一种毫无成效的体面政治。这正是我们在过去十八个月里所看到的。然而，如果你采取一种不基于试图影响政府的方法，你实际上可以赋能于民——你可以向他们展示，抗议不仅仅是象征性的，它能够取得实际成果。

“巴勒斯坦行动”组织官网实时展示着面临审判的活动家的相关信息，号召公众前去声援

　　问：您如何理解英国对这一运动日益专制的回应——以恐怖主义罪名起诉巴勒斯坦抗议者，派遣警察突袭他们的居所，拘留持批评态度的记者等等？难道你们的直接行动策略不会受到这种镇压的影响吗？

　　答：当我们成立“巴勒斯坦行动”时，我们对国家可能的回应并不抱有任何幻想。现在，我们已经开始取得实质性进展，也看到了英国政府与犹太复国主义政权交织的程度——以及它愿意为了保护一个外国武器制造商而对本国公民进行镇压。但关键是要确保这种攻击不会产生使运动瘫痪的效果。在镇压加剧的时刻，愿意加入运动的人数往往会增加，而专制主义政权最终会适得其反。除此之外，还有组织形式的问题。通过保持安全意识并在小团体中工作，我们可以使当局难以通过针对整个运动来回应个别行动——这样，“巴勒斯坦行动”即使在敌对环境中也能继续发展。

随着围绕巴勒斯坦进行组织动员的活动家在美国被不断驱逐，逮捕，英国的活动家面临的风险也在继续升高。

　　问：那么，在工厂内部组织工人的前景如何呢？

　　答：我们对这一点持非常批判的态度。埃尔比特有自己的情报小组，每隔几周就会报告“巴勒斯坦行动”的情况。他们的工人经常监视我们的活动人士，以最小化干扰。这些工厂倾向于雇佣前以色列国防军士兵和其他嵌入军事机构的人；大多数高级管理人员都是从以色列派遣过来的。至于车间工人，如果他们在种族灭绝进行了这么长时间后还没有离职，坦白说，我们几乎没有希望争取到他们的支持。埃尔比特发布了一些视频，显示其工人将自己描述为“民事兵种”，并为武装政权感到自豪。所以问题是，如果他们将自己视为士兵，我们还能将他们视为潜在的同盟吗？这不同于上世纪70年代初为剥夺皮诺切特武器而罢工的码头工人和工厂工人。这些人不是军事供应链的辅助人员，他们是其核心。变革必须来自外部。

　　【原文链接】

　　https://newleftreview.org/sidecar/posts/tactics-of-disrup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