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代的青年的悲歌

　　他早上七点醒来，睁开眼先看看手机，十几个未读消息，大多数是群里的，没人找他。他习惯性点进外卖平台的骑手接单界面，看今天的系统奖励有什么变动，然后打开短信，一条提醒“信用卡账单未还”的消息刚刚发来。他叹了口气，爬起来洗脸刷牙，准备出门接第一单。

　　他是个青年，二十六岁，还没结婚，住在北京六环以外一个单间里，墙皮有点发霉，电水壶放在地上，衣服挂在门后，床和桌子挨在一起。他也曾在大学讲台下听人讲“人一辈子只做自己喜欢的事就够了”，也曾信过“有能力到哪都能出头”的话。他当年选的专业是广告，因为人都说广告很酷。他也确实酷过，毕业那年，进过个还行的公司，写了一段时间的文案。后来公司倒闭，换了几份工作，全是外包，甲方要改十遍，工资一个月三千五，还总欠薪。他扛不住，就出来送外卖了。

　　他说，送外卖挣得多一点，也自由一点。可实际上，他每天干十个小时以上，穿梭在城里最繁忙的时段和最喧闹的街道，等红绿灯的时候想着今天还能不能接够五十单。大雨的时候单子多，摔了两次车，他一边摸着肿起来的膝盖一边笑，说“这就是生活呗”。

　　你问他为啥不换个工作，他说“换啥呀，别的也就那样”；你说“你可以学点别的技能”，他点头说“是啊”，可他下班都十点了，回家就想躺一会儿，连饭都懒得做。他也刷视频，刷到“逆袭”的故事时眼睛发直，可等他抬起头来，还是只有冷饭和一盏白炽灯陪他过夜。

　　他不是懒，不是不思进取。他只是被生活打断了太多次。他也曾拼命证明自己，可总是证明完了，就有人把他推到更后面的位置。他很想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他这么努力，却总感觉活得像个“没被允许成功”的人。

　　问题其实不在他身上。问题在于，他这一生打交道的都是一些根本不关心他生活的人。他在系统上抢单，每抢到一单，平台就抽掉一笔，顾客给小费平台也抽，奖励政策天天变，今天让你多跑远的，明天让你抢时效，平台说得好听叫“算法优化”，但他知道算法不为他服务，算法只为剥削得更精准。老板不认识他，甚至不愿承认他是“员工”，而叫他“合作骑手”。他病了没人管，摔了要自己垫医药费，休息一天就没钱吃饭。这不是工作，这是现代奴役。

　　而整个社会对此竟然感到理所当然。每当有人揭露这些事，总有人跳出来说，“你可以不干啊”“别人不也干得好好的吗”“凭什么要别人养你”。可是这些话背后的逻辑不过是：你已经被压榨了，但你不许喊疼，谁叫你生在底层，还不够聪明，还不够‘自律’。

　　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冷酷的一种叙事方式：把所有的制度性问题推给个体，让你怀疑自己，让你羞于开口，让你觉得失败是因为你没把自己“包装”得够好，而不是因为整个社会的财富都被几只看不见的手攥住了不撒开。

　　你问他怎么没存钱。他给你算得清清楚楚：房租一千二，吃饭八百，油费三百，手机宽带水电三百多，信用卡要还，生病不能生，偶尔喝杯饮料都得犹豫一下。他的生活里没有“消费主义”，没有“享受”，他只是每天不停跑，不停付出，不停把自己的体力和时间换成几张皱巴巴的钱。可哪怕这样，他也永远无法买下一间像样的屋子，哪怕在最破的郊区。他不敢谈恋爱，不敢生孩子，因为这些都意味着更多的钱，而他连自己都快养不起了。

　　你说这是不是贫困？但媒体告诉你不是，说“他月入过万”，说“自由职业者越来越多”。可你去问问这些“自由职业者”，他们自由吗？他们敢停一天吗？他们过得有尊严吗？

　　资本不是直接夺走他的生活，而是通过一层又一层的外壳，把他的人生变成了一个看不见的工厂里的齿轮。他不在流水线，却比流水线工人更累；他不被铁门锁住，却活得像永远关不掉的机器人。他用时间换钱，却发现钱只是勉强让他活着的筹码；他用力气换生存，却从来没被允许去规划未来。

　　更残酷的是，有一天他年纪大了，腿伤犯了，接不了单了。系统不会再派给他单子，保险不给他理赔，房东不会为他便宜一点租金，他只能灰溜溜回老家，做回那个“在城市混不下去”的人。他被城市用完了，就像用过的电池一样被扔掉。

　　你要是去问一个年轻的骑手，你以后想干嘛？他可能一愣，然后笑笑说，没想那么远。不是他不想，而是他知道，想了也没用。

　　这就是资本异化劳动的过程——劳动者不再为自己劳动，而是为了维持别人的盈利结构去折磨自己。劳动不再是尊严的来源，而是剥夺、内卷、恐惧的来源。你越努力，资本越高兴；你越拼命，它就越剥削你更彻底。

　　过去我们以为贫穷是因为没工作，现在你会发现，有工作也可以很穷，甚至是更穷。因为你每天干活，却从来没机会参与分配，你只是被雇来延续别人的利润系统，连抱怨的权利都被羞耻感抢走了。

　　他活着，是为了活着。他不指望翻身，也不指望被人看见。他只是希望不要被机器踢出系统太早，希望自己的身体还能再扛几年。可有一天你问他，如果可以，他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他说，哪怕只是一间能开窗透气的屋子，一顿不用看价格点的饭，一天能躺下不用想着明天几点起的日子，就够了。

　　这是一种卑微吗？不。这是最基本的人的需要。而连这种都不给的社会，不是他不争气，是社会不配谈“公正”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