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人的记忆中,《红岩》是一部革命小说,是一代人青春的精神教材,是“江姐”“许云峰”“成岗”的名字,是《红梅赞》的旋律,是“牢中八条”那泛黄又铿锵的信仰图腾。然而,当我重新读完这本书,并不急于赞叹,而是陷入一种更深的沉思:我们为何在今日还需要读《红岩》?那些被酷刑折磨的烈士,那些在渣滓洞和白公馆默默死去的共产党人,他们究竟为了什么而坚持?他们留下的精神是否还在我们这个时代活着?
这不是一篇表扬性质的“革命教育总结”,也不是怀旧性的回忆笔记。我只是想从一个普通读者的角度出发,试着靠近那群小说中血肉丰满的人,看他们如何在极端的压迫中活下去,又如何选择在生与死的夹缝中保全自己的信仰。这种靠近并不容易,因为我们今日的生活和那个时代太远了。我们有便利店、有外卖、有手机和短视频,我们焦虑的是房价、就业、孩子能否上好学校。而《红岩》中的世界,是窒息的地牢,是步步紧逼的特务,是无法叫喊也无法逃走的囚笼,是被无数人背叛、诬陷、折磨,却还要咬紧牙关继续相信人民的人。
有一个细节我始终忘不掉。许云峰在狱中被折磨得遍体鳞伤,已经几乎不能站立,却依旧坚定地维护组织。他不是神。他在小说中也有恐惧、痛苦、有内心挣扎。但在一切都被剥夺之后,他仍然没有选择背叛。他说:“我怕死,但我更怕对不起人民。”这句话不是那种写在教科书上用红色加粗的标语,而是带着体温与哽咽的,是一个人真正从内心挤出来的话语。
这就是《红岩》打动我的地方。它没有写高大全的神仙人物,也没有空洞地塑造一群“钢铁战士”。它写的是普通人,是被抓进监狱的师范生,是来重庆工作的地下党员,是搞情报的工人,是传递信息的小贩。他们的身份并不高贵,他们没有超能力,他们跟我们一样,也吃饭、也害怕、也想活下去。但他们最终选择了一条最不容易的路:在所有希望都要熄灭时,依然相信黎明。
有时我们会觉得这些人是“信仰者”,是“理想主义者”。但我觉得,把他们定义为理想主义者,其实是一种逃避现实的轻松说法。因为一旦说出“理想主义者”这四个字,我们就可以把他们当成另一个世界的人,把他们的选择当成不可能的奇迹。可事实是,他们和我们一样,也曾在菜市场讨价还价过,也曾在夜晚独自痛哭过。他们的理想不是凭空而来的,他们之所以选择革命,是因为他们看清了社会的不公,看清了谁在吃人,看清了谁在说谎。他们不是天生就要牺牲的,而是因为在社会的最底层,他们找不到别的出路。
小说里有一个重要角色叫成岗。他是地下党的骨干,也是最早牺牲的英雄之一。他在入狱前还在重庆组织工人反对军统特务。他的牺牲并不是轰轰烈烈的战斗场面,而是被抓之后遭遇酷刑,最后吐血而亡。他死前写下“愿以我血献后土,换得神州永太平”。这句诗写得平淡,却透出一种悲凉的壮烈。我反复读这句话,心里发沉。我知道他说这句话时,不是在豪情万丈,而是抱着肋骨碎裂的身体,用尽全身力气在写下这些字。他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对未来一丝微弱却不放弃的希望。
有时候,我们会质疑:这些牺牲到底有没有意义?他们流的血有没有真的换来“神州永太平”?尤其在当下,社会充满不平等,贫富差距悬殊,打工人累死累活也买不起房,大学生拿着学历送外卖。再读《红岩》,难免会觉得心头发虚:他们的死是不是白费了?革命的成果,难道只是让新的压迫者换了皮吗?
我不敢轻易回答这个问题。但我相信,《红岩》的意义不在于告诉我们“一切都变好了”,而是在提醒我们:改变是可能的,但必须有人愿意为此付出代价。许云峰们的死,成岗们的牺牲,的确没有直接让我们过上天堂生活。但他们让人民看到,面对暴政和压迫,我们可以说“不”;面对酷刑和死亡,我们可以选择不低头。他们不是救世主,而是点燃星星之火的人。他们传下来的,不是胜利的喜悦,而是斗争的勇气。
更重要的是,《红岩》不是写胜利者的,而是写失败者的。写那些在牢中等死的人,写那些无法逃脱的地下党员,写那些以为只要坚持几个月就会等来胜利,结果却再也没等到的人。他们的身体被焚烧、被摧残,他们的名字被特务删掉,他们的文件被烧毁,但他们留下的是一种气质:即使你把我们折磨到死,我们也不会背叛自己的同志,不会出卖人民。
这种气质,在今天这个追求效率、功利和短平快的时代中,显得格格不入。今天的社会强调“聪明”“灵活”“顺势而为”,而不是“坚守”“忍耐”“牺牲”。一个总是忍让、总是逆来顺受的时代,天然会排斥《红岩》这样的作品。但也正因为此,我们更需要它。它让我们知道,人的骨头可以硬;让我们明白,不是所有价值都能用市场衡量;更提醒我们,今天的一点点自由,是那些人用命换来的。
小说最后的场景很震撼。当渣滓洞烈士被秘密处决,尸体被草草掩埋时,城外已经传来解放军的枪声。他们没有看到胜利,但他们已经把胜利交给了后人。我一边读一边心痛,那些烈士未能活着看到清晨的阳光,但他们却成了这道阳光的基石。这不是文艺化的煽情,而是一种历史的现实性。
回到今天,我们不是生活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也不是地下党被暗杀的重庆,但我们依旧生活在一个充满不公与剥削的社会。我们面对的,不再是军统的枪口,而是资本的枷锁、内卷的焦虑、对普通人命运的冷漠操控。《红岩》里的革命精神不是要我们去赴死,而是要我们思考:在面对不公时,我们是否还能像他们一样,有不屈的勇气;在权力横行时,我们是否还有能力去质疑和反抗;在疲惫生活中,我们是否还有保存人的尊严的意志。
这些问题,不是靠读一本小说就能回答的。但《红岩》让我想要去回答。
它让我明白,真正的革命并不神圣,也不浪漫。它满是肮脏、疼痛、背叛与死亡。它不一定胜利,甚至可能失败。但它的意义,就在于有那么一群人,哪怕知道可能失败,也仍然选择抗争,而不是屈服。
他们在黑夜中不熄灭的眼睛,就是今天我们最稀缺的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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