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我们懒：一个新工人的自白

　　我今年三十一岁，是个“新工人”，一个被系统管理、被算法监控、被公司“优化”、被社会遗忘的人。说实话，我不太喜欢“新工人”这个词，它听上去有点新潮、有点时髦，可我们过的日子一点也不时髦，连踏实都谈不上。倒不如就叫我们“工人”，老老实实、血汗淋漓地活着的人。

　　可偏偏就有那么一群人，穿着干净衣服、坐在办公室里打着键盘，说我们“懒”。他们说我们不努力、不上进、不主动学习，工资低是活该，失业是咎由自取，谁叫我们只会干体力活，不会“用脑子”。

　　我听到这些话的时候真的气不打一处来。你说我们懒？你说我们不上进？你怎么不来干一天看看？

　　我早上五点起来，骑着电瓶车去工业园区，白天在流水线上站十个小时，晚上回来腿肿得像两根柱子。有一次我发烧了三十八度五，还硬撑着去上班，因为那天缺勤就没全勤奖，还要被罚两百块。你们说我们懒，那你倒是来干啊。你坐一天办公室，喝着咖啡，点点鼠标就拿一万块，转头还指责我们不肯吃苦。可你知道什么叫吃苦吗？知道什么叫吞血的生活吗？

　　我干过快递，干过建筑工地，去过富士康，也在电商仓库搬过货。我见过凌晨三点的配送站，见过楼上老板家的灯永远亮着，楼下工人宿舍却没一盏是亮的，因为大家累得一躺下就睡着了。我见过工友手指被机器夹断，厂里只赔了三千块，就一句话“你自己小心点”。我见过有人从脚手架上掉下来，连个工伤认定都办不下来，因为他是“临时工”。

　　可是每当这些事发生时，社会上总有人第一时间不是问问题出在哪，而是反过来问：“你怎么不早点学个技术？为什么不去考个证？你不想努力谁也帮不了你。”我们什么时候连吃苦受伤都成了自己的错？我们不学技术？你以为我们不想学？可你让我们几点学？白天十个小时干活，晚上还要洗衣做饭，有几个小时是自己的？再说了，我们去学、去考、去拿证，可到头来岗位还在缩减，工资还是被压低，房子还是买不起，病还是不敢得。这不是我们没用，是这个制度有病。

　　我曾经也相信努力就会有出路。我十七岁离开老家，跟着老乡去珠三角找工作，干过餐馆服务员，当过保安，也送过外卖。干得最久的是一家代工厂，专做手机壳。我那时候拼命加班，每个月能拿到五六千，觉得终于能攒点钱，养家了。结果突然有一天，厂子倒了。老板说要搬迁，我们连补偿都没拿到，连身份证都没还给我们，逼着我们签自动离职协议。我去劳动局告他，人家问我有没有劳动合同，我说我们都没签。他就笑着说：“那你没办法”。

　　我那一刻彻底明白了，法律不是为我们准备的，什么程序、合同、仲裁，那都是给有文化、有资源、有关系的人用的。我们就是最底层的砖，被砌上去、被踩在脚下，没人关心你碎没碎。

　　那之后，我越来越觉得我们这一代工人活得像牲口，不是说我们没有人性，而是说这个社会根本不承认我们是人。我们没有稳定的工作、没有安全的住房、没有体面的生活、没有说话的权利。我们每一个人都像掉进了一个深井，每天往上爬一点，第二天又被一脚踹下去。

　　最让人恶心的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人还要踩着我们作秀。他们来工厂拍宣传片，说工人是国家的栋梁；节假日给我们发两包方便面，说是企业“关怀”；出了事就让我们“理解”，说“困难是暂时的”。可他们从来没问过我们想要什么，只把我们当做机器的零件、资产的附属、经济增长的背景板。

　　我开始读马列毛的书，是因为有一次在工地上看到一个老工人戴着毛主席像章。他说：“现在这些人啊，天天骂毛主席，骂共产党，可那时候我们吃得饱、穿得暖，工人有地位，不是被人骂懒汉的。”我不信，就去找书看。看了《共产党宣言》，又看了《实践论》《矛盾论》，一页页翻，越看越觉得那才是真理。不是我们“躺平”，是他们让我们只能躺着；不是我们“懒”，是他们压榨到你连喘口气的机会都不给。

　　毛主席说：“人民群众才是真正的英雄。”可现在谁还把工人当英雄？资本家是英雄，创业的是英雄，网红是英雄，只有我们这些搬砖的、送货的、扫地的，永远都是被骂的对象。可没有我们，这城市还能运转吗？你能吃上饭、穿上衣、住上楼、用上手机，哪样不是我们工人干出来的？可他们一句“你们懒”，就想把这一切抹杀掉。

　　我们不是懒，我们是被逼得太久了。我们不是不肯学习，是这个世界从来没想让我们往上走。他们说底层人缺少奋斗精神，可我们每天都在奋斗——奋斗着不被辞退、不被打压、不被边缘化、不被遗忘。可我们的奋斗从来不被认可，因为我们没学区房、没五险一金、没体制内的关系网。

　　你说一个二十岁的外卖员和一个三十岁的程序员，哪个更努力？谁的工作更体面？可当那个程序员被裁掉、被公司PUA、被要求每天加班到十点，他就明白了：他只是晚一点掉进来而已。最后大家都会成为工人，只是你什么时候认清这点的问题。

　　我不再相信个人奋斗能改变命运，我相信组织起来才能改变命运。我加入了一个工人读书会，里面有快递员、环卫工、电焊工，还有以前当过兵的老哥。我们一起读《资本论》，不是为了高考加分，而是为了搞清楚：谁在吃我们的血，谁在用法律和制度给自己套金钟罩，谁在口口声声说“市场优胜劣汰”，却永远不会让我们赢一次。

　　我们也开始去社区搞宣传，发传单、贴海报、办讲座。有人说我们是“异见分子”，有人说我们“搞事”，可我不怕。我怕的是我们一辈子都活在沉默里，被人骑在头上拉屎还说“谢谢老板”。我们搞的不是事，是希望。

　　你要问我我们想要什么？我们要一个不歧视劳动的社会，要一个不会把工人当“懒人”的社会，要一个不剥削、不异化、不压榨的制度。我们要的不多，只是一个能活出人样的生活。

　　他们说我们懒，可我们知道谁真的在懒。懒得面对真相、懒得改变结构、懒得和我们平等相处的是你们。你们懒得去理解我们的困境，只愿意站在高处评头论足。你们懒得放弃特权，却指责我们为什么不“加把劲”。

　　那好，我们就告诉你：我们会加把劲，不过不是给你干活，而是把你们这套压榨的机制推倒重来。

　　我们是工人，我们不是懒汉。我们是这个社会的骨架、血液和动力。你可以瞧不起我们，但你永远离不开我们。

　　这个世界如果有希望，那一定不会来自你们的道德说教，而会来自我们这些在车间、在码头、在街头、在工地的工人站起来，说一声：够了。

　　我们要斗争，我们要组织，我们要改变。我们要一个属于工人的新时代。

　　这不是妄想，这只是开始。

　　——写给那些被骂“懒”的兄弟姐妹，我们不是懒，我们只是还没有拿回属于自己的那部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