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里的“公平”，与城外的“路径”

　　这世上，究竟有多少名曰“公平”的画卷，正日复一日地，被描绘，被宣讲，而人，却仍要对着它，深信不疑，以为那是通往“光明”的唯一渡口？我倦怠地看着这人世间，一如往常地流转，一如往常地熙攘，却总有那么一声声，从最寻常，最微末的角落里，低声回响，那是少年疲惫的叹息，那是老父期盼的眼神，它们都指向同一个，被高高悬挂，被反复擦拭，被奉为圭臬的“公平”——那便是，高考。

　　据说，那是一座独木桥。深谷之上，风雨飘摇，能安然踏过者，皆是才俊之辈，栋梁之材。于是，无数的少年，面色疲惫，目光倦怠，披星戴月，寒来暑往。他们的屋子里，青灯孤寂，书本堆积如山，墨迹洇湿了指尖，也洇湿了窗外无尽的夜色。他们埋首于枯燥的公式，咀嚼着晦涩的词句，背负着一家老少的期盼，以及那份被寄予厚望的，名为“知识改变命运”的沉重理想。

　　他们的父母，是怎样的一群人呢？他们是这世上最勤苦的耕耘者，最微小的螺丝钉，最兢兢业业的劳动者。他们省吃俭用，省下每一分钱，只为孩子那张课桌上，能多添几本习题，多买一支笔。他们日日夜夜，守着那盏微弱的灯火，仿佛那灯火便是整个家族的希望，一旦熄灭，便前途尽墨。他们不敢生病，不敢老去，甚至不敢大声说笑，生怕惊扰了那“独木桥”上的求索者。他们鬓角的霜，脸上的褶，手掌的茧，无一不是那“寒窗苦读”的注脚，无一不是那“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默默付出。

　　我曾见过一个孩子，他对着墙壁，低声重复着“我能行，我一定能行”。他的眼神里，既有不屈的火焰，也有濒临疲惫的颤抖。他的指甲缝里，塞满了修正带的碎屑，他的脊背，早已被那无休止的案牍生涯，压弯了些许。他唯一的片刻休憩，或许便是从书本中抬起头来，望一眼窗外那高不可攀的星辰，再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有一天，他能像那星辰一般，闪耀光芒。这便是他们，所谓的“奋斗”，所谓的“努力”，所谓的“唯一的出路”。他们被告知，只要足够努力，便能挤上那座独木桥，便能跃过那道龙门，便能从此，成为一个“成功的人”。这努力，倒像是一种信念，让人在劳累中坚持，在憧憬中前行，以为只要投入，便能抵达彼岸。

　　然而，然而！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他们仿佛生来，便拥有了另一份“地图”，一份无需独木桥，亦能直抵彼岸的“隐秘通道”。

　　当甲的孩子，在昏暗的灯光下，为一道数学题反复推敲，恨不能将自己融入那公式里时，乙的孩子，或许正在太平洋的彼岸，晒着加州的阳光，品着异域的咖啡，听着教授用流利的英语，讲解着一些新奇的“全球视角”。他们无需那千军万马的厮杀，无需那十年寒窗的枯守，只消父母手中那份“充裕的资助”，或是那份“海外身份”的证明，便能轻而易举地，踏入那所谓的“世界名校”。他们归来时，头顶便罩着一层“海归”的光环，言语中尽是洋味，仿佛那份“文凭”，便能赋予他们新的标签，也能弥补他们从未经历过的“独木桥”的艰辛。

　　还有一些人，他们更为“灵活”些。他们无需远渡重洋，只需一份“华侨生联考”的身份，便能以远低于寻常高考的门槛，堂而皇之地，迈入国内的顶尖学府。这份“华侨身份”从何而来？或许是父母多年前的“未雨绸缪”，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国，办理一份“居住身份”；或许是精心策划的一场“身份转换”，只为那一张薄薄的“外籍”证明，让孩子能轻松地，避开那群雄逐鹿的“高考”独木桥，直接走上那条“相对宽松”的路径。当寻常百姓的儿女，为了一分两分而寝食难安，为了一道题的错漏而叹息时，这些“华侨生”们，或许只需掌握几门基础科目，便已是胜券在握。这“公平”，公平在哪里？

　　再看那“异地高考”。当贫瘠之地的学子，为了多几分录取机会，拼尽全力，渴望挤入大城市的学府，却受困于户籍与学籍的重重阻碍时，另一些具备资源与背景的人，却能通过一些“合乎规定”却又令人深思的渠道，将孩子的户口与学籍，“巧妙”地调整到录取分数线更低的省份。他们或许在当地从未长期居住，从未呼吸过那里的空气，却能轻易地，获得了地域政策上的便利。这就像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棋局，那些执棋者早已看清了棋盘的每一个角落，而那些棋子本身，却仍在努力地，遵循着“公平”的规则，一步一步，走向各自的终点

　　于是，人们大声疾呼：“高考是公平的！它给所有孩子一个均等的机会！” 我只觉耳膜隐隐作痛，仿佛有千万只细小的声音，嗡嗡作响，却无人能真正辨明它们究竟在赞颂，抑或在反思。这“公平”，它究竟在何处？公平在它让所有人都站在同一起跑线上，却允许一些人，借助了旁人无法想象的“助力”，轻松抵达；公平在它对所有人都说“努力”，却让一些人的努力，如同攀援高山，而另一些人的“努力”，不过是随性而行？

　　那些成功跨越独木桥的，是真正凭着血汗与智慧的少年；而那些不费吹灰之力便已在彼岸坐享其成的人，他们是现有制度的受益者，是时代变迁中的先行者。他们或许也会站出来，拍着胸脯，言之凿凿地宣称：“我今日的成就，皆因我昔日的努力与智慧！”他们轻描淡写地略去了那些看不见的“辅助条件”，那些资源与背景带来的便利，那些看似“寻常”实则“不凡”的路径。他们将那份“奋斗”的信念，更为用力地，传递给寻常百姓，让他们在希望中，继续憧憬那看似普遍的“公平”，继续为这社会体系输送着新鲜的，充满活力的，怀抱梦想的个体。

　　这“公平”，究竟是选拔人才的基石，抑或是阶层流动的隐形阻力？我看着那些为了高考而熬红的双眼，看着那些为了供孩子读书而躬身劳作的父母，他们是这庞大社会下最寻常的组成部分，日复一日地，被考验，被筛选，最终，被无声地安置。而那些被“挑选”出来的“佼佼者”，他们又将如何？他们或许会成为新的中坚力量，新的社会支柱，继续维护这看似“公平”实则“复杂”的体系，以便他们的后代，也能沿着那条“隐秘通道”，从容地走过。

　　我曾想，这铁屋子，终有一天会透出更多光亮。但如今看来，这铁屋子，竟是如此坚固，而外面那光亮，或许只在某些角落，若隐若现。夜深了，我听见窗外，又有人在吟诵“十年寒窗”，声音低沉，一如那夜风中的呢喃。那“独木桥”下的深渊，想必又多了几缕不甘的叹息罢。这世道，这“公平”，真令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