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漂打工记：保安篇

　　序

　　去当保安了，父亲还有朋友或者后续了解到我学历身份的同事，都不理解我的做法，认为这是一种浪费才能或者不挣钱的选择。而我最初只是觉得这是个清闲的工作，让我可以匀出很多时间来看书备考，不至于像去年在电子厂那样一天下来累得单词都不想看。但计划赶不上变化，我被安排去北京当城管了，这意外成了一个跟社会底层接触的好机会，我觉得可以靠这个工作写一些有用的东西，所以在意识到被狗中介坑了之后，勉强接受了这个黑心的骗局。

　　需要补充的说明：保安整体上是一个非常具有性价比的工作，它非常清闲，允许你在大部分工作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而不像流水线那样每分每秒榨干你的剩余价值。只要你能避开像笔者初次找工作时的这种坑，合适的保安工作甚至可以当作度假或者自习室来看待。我后续做了其他几份正常的保安工作，基本都很悠闲。但我那些正常保安工作相关的记录，是远远不如这篇活在痛苦中的保安生涯来得印象深刻的。

　　壹

　　保安公司并非像他的名字那样简单，他接民间小区物业或企业的生意，也接资产阶级的生意，派员工去做一些统治阶级暴力机构顾虑于形象而不好亲自动手的一些脏活，比如会当执法部门的辅警外包之类的，这时还会有一个临时工的身份。

　　首都是非常需要治安的，我便被从老家派遣到这边当小城管了。

　　我们一堆人下了大巴车，被来自各区域的开着面包车的队长按照合同点名集合，接上了车。俗话说相由心生，这个凶神恶煞的光头胖子队长给我的印象很不好，我们几个新来的想跟他套近乎却被冷眼回应。到了基地，先交一百块钱买了靴子与饭盒，签合同时告诉我们月薪只有两千四，余下的工资只有干满三个月回去了才能补发。一天干十小时，一天干六小时，合计两天平均八小时。不想干的，把进京的车费还回来走人。我已经身无分文，带着跟家里置气的自尊和一些幻想，选择了忍耐与接受。

　　好在后续我被分配到其他地方，不需要住在这个十几张上下铺共处一室的保安基地，也不用跟这个保安队长提心吊胆的相处。后来听老员工跟我说，这个队长经常喝醉酒打人，他在北京能管理对接这么多来自资产阶级的外包项目，自然是有背景的，某次喝酒后甚至坦言：“我就是个流氓，但我是有证的流氓。”

　　某日因躲雨跟隔壁的同行闲聊，对方打趣问我为何不带着一根棍子来，我深感疑惑。他便解释道：“我的上一任同事，来巡逻是带着公司配给的棍子的，不但驱赶小贩时可以非常好用的挥两下，真打人时也用的到”。我非常好奇，在北京还能有这么彪悍的商贩吗？他笑道，说着玩的，但是你们确实要用到棍子，因为你同事说过，要配合执法人员们去当拆迁队打手，进入一些不听话的拆迁户家里，执法人员在外面围住，防止被外界看到，而他们这些拿着棍子的临时工，就负责进屋殴打那些不听话的民众。那个上一任同事为此天天找他抱怨自己的工作过于缺德，大约是终于受不了良心的折磨，转行了吧。

　　某次又听到另一位老员工跟我们讲述：最盛的一次强拆，大约有六百多人去行动，用钢叉、盾牌、棍子之类的装备，警车、消防还有救护车浩浩荡荡。有俩暑假工上班第一天就去拆迁队，拿着盾牌警棍进去打人，抱头躺地上的人也会被他们的人踹头，拿灭火器喷什么的(这大概不是它的主要用途)。

　　俩暑假工回去后感叹道：“知道的明白这是北方，不知道的还以为赛里斯没有解放呢。”

　　贰

　　我的巡逻地点在上午时段跟一个其他公司的保安城管重合了，这是一个干练的小伙子，年龄不大，个头也不高，姑且称他为“小东北”。他非常的热情活泼，做事也认真以待。多亏了他时不时站起来张望巡视街区，我上午几乎可以放松摸鱼。

　　小东北告诉我，他曾经是一个理发店学徒，现在他技术已成，要攒钱开店了，顺便再锻炼一下自己，所以来当保安，他是熟人介绍，靠谱的公司，将来也不会有什么拖欠。

　　我真的很羡慕他，因为曾经听我这边同事讲，某个官方城管部门的同事说过，我们的“官方工资”是每天180块外加30块的餐补，然而我现在是每天80的工资，我是八小时工，这个安排，有的12小时工，也被这个安排了。我的工作时长是没得选的，每天还要去应对深不可测的黑心队长和中介，我只能羡慕他的经验老到。

　　小东北的巡逻雷厉风行，相邻区域的同行解决不了的小贩，他赶过去喊一嗓子就能吓走，有个小贩敢在他的范围内赖着不走，他直接上去拔了对方的钥匙加呼叫上级，吓得那个小贩用备用钥匙偷偷溜走了。对比我这种拍个照都要犹豫再三的城管，他比我合格太多。有时候，他老远看见路口有小贩冒出来了，为了打击效率，公司没给配备电车的他，直接借用我的车子，只为立刻立竿见影的达到清除效果。

　　另一方面，他的热情也让他在同行范围里多了很多“兄弟”，从他们队长到各类同事，总能跟他热切地聊个不停。他们员工队长之间是颇有“江湖豪气”的兄弟团体，遇到赖着不走的小贩，他们一个电话一呼百应，大队一来，吓得小贩哀声求饶、抱头鼠窜。他队长平时“爱兵如子”，好饭菜也乐意分给他们一口，这也让天天吃猪食的我非常羡慕。

　　然而，小东北的赤胆忠心兄弟情却似乎遇到了一些黑色幽默，他的队长不知道是买小贩的瓜还是抢瓜未遂，跟一个瓜贩子骂起来了，接下来顺理成章地露出城管队长身份，一个电话叫来了小东北的支援，小东北不了解争吵始末，终究是良心太足的缘故，想确认队长有没有付钱，没钱可以帮他先垫着。好在从队长那边确定无疑是商贩的过错之后，把商贩轰走了。

　　但这事不算完，小东北第二天被队长安排盯紧了那个卖瓜的，一但停留在他视野中，哪怕是允许摆摊的内街，也要摇人过去重点照顾他，誓要让他做不成生意。这天上午，小东北正和我说着此事，突然让我快帮他看着热水，因为那个行动目标居然不知不觉的出现在内街路口了！紧接着，他便是熟练的打电话摇人，不一会儿，他队长还有几个兄弟便由他带路冲进了内街。我等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现让我担忧的动乱......

　　小东北终于垂头丧气的回来了。原来，那个瓜贩子仗着身处内街，跟一堆商贩联合起来同他们据理力争。多亏他们队长急中生智，联络上级把这条内街也临时划成禁区，总算撵走了这些小贩。而代价是什么？是让小东北从此再多管一条相邻街道。

　　这次城管猎瓜行动的结束颇为戏谑，我挺乐意看这群合法地痞吃瘪，但结局是忠义敬业的底层员工，我的朋友小东北要为这个蠢货队长收拾烂摊子，这让我有些乐不出来。

　　叁

　　首都前两天下了一场大雨，我虽然提前网购了雨衣，不至于被第二次淋成落汤鸡，但没躲过我室友们淋雨后的感染，终究是错峰感冒了。而小东北更倒霉，他们从早七点值班到晚九点，虽然有他们公司配备的雨衣，但半夜却又被叫出去“保卫首都，支援防汛”，这么光荣的任务我很好奇他有什么补贴，听他抱怨的口吻，大约只是早上在哀求中被他队长准许多睡了两个小时（这俩小时会跟半夜的抗洪加班来个抵消，真是灵活的调休）。这样一来二去的折腾，他也不幸得感冒了。

　　我们都已经干半个多月了，那个平时在他口中像好兄弟一样的，让我曾经十分羡慕的队长，却磨磨蹭蹭的拿不出几百块的工资预支给他买药。小东北在床上苦熬了一晚上，第二天上午继续催促队长，自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为了光荣事业生了病，怎么就拿不到一点预支工资呢？

　　他找我借了七块钱买了个煎饼果子，我见他苦撑，就来回往菜市场里跑，给他接了几杯热水凑合，又送了他几颗薄荷糖舒缓咽喉。挨到十一点了，总算挨到了预支工资，小东北拿到了四百块钱，立刻先还了我的七块钱。随后让我帮他去找一找药店，终于，他花了一百三十多块钱，买到了感冒药。我的感冒发烧也在硬撑着，这个感冒药的价格我早有预感自己买不起，但是在网上买的感冒药尚未邮到。远水解不了近渴，在这一次我帮他接热水之后，我求他分我一包感冒药，小东北立刻分给了我一天的药量。我俩互相帮扶着，总算度过了这个煎熬的上午。

　　下午我们的值班区域是不相通的，各自孤独为战。我感冒之后的高烧让我全身如刀扎，颇有“晴雯之死”的感觉，这是感冒药的药效不够的原因。终于，在下班之后我不得不破费四十块提前买了一盒扑热息痛，服下两片，睡到天亮，症状有所缓解。

　　随后我得知，小东北这几个晚上比我要惨很多。

　　肆

　　像小东北这样的员工，忠肝义胆、吃苦耐劳、理解和执行能力一流，理应是最让老板满意的才对，但我过于乐观了，在我们一同扛着感冒发热之时，他又倒了大霉。

　　在买药后的第二天上午，我再次看见了小东北，但愿这不是最后一次。像前两天一样，我帮他接了热水，这次我还分了一片扑热息痛给他。这世上有见面分烟敬酒的烟友酒友，但估计不如我们这种互相请对方吃药的“药友”显得真情了。我们的精神气色较昨天都好了许多，这个上午好过多了。和往常一样，到了中午，我俩换班离岗，等待着普通而枯燥的明日。

　　但这天晚上，快要睡觉的时候，我接到了小东北的微信电话，他问我在哪，语气很着急地要我去找他。在晚上，我的电动车是归晚班同事使用的，所以我只能问他有没有别的可以帮到他的地方。于是他便一五一十的跟我讲述了他刚刚所遭受的苦难：他那个队长听信了“别人的坏话”，“听信谣言”，然后吵架离职了，他发烧无家可归，在他那边保安队结交的兄弟都不回复了。作为一起吃过感冒药的好兄弟，我借了他两百块。

　　他打算从帝都败退回了保定（他似乎是重组家庭，母亲再嫁后住在保定），找机会另谋出路。

　　后续，年底和第二年找他要过这两百块钱借支，他一直推脱，我明白这是要赖着不还了，作罢，就当是那段宝贵经历的费用吧。

　　我在这里也只干了一个月保安，终于忍受不了，带着愧疚与不安，找我的队长提出离职了。他们规定一天只能走一个，到了签离职书时我才意识到为什么这样安排，几个五大三粗的壮汉看着我签合同，录视频“自愿放弃”，拿到手的只有一千多块，无颜回家，我打算去帝都找个流水线周结试试看......

　　笔者的后记

　　这篇记录没有什么结尾的升华或者感叹，它只是在展示底层中的一些不幸的劳动者的某几个人生片段，而相关的情感态度，相信在事件记录本身以及导读中已经展现出来。愿它可以作为同志们将来的创作素材或者踏入社会时的经验教训参考。